白骨散落,破裂的竹篓内源莲微光被埋在了草丛里,微微闪烁。 无数毒蛇从阿箬的腰腹往上缠绕,缠住了她的心口和脖子,一张张蛇口张开,猩红的信子急速颤动,齿尖滴下毒液,一口接一口地咬在了阿箬的身上。
这些毙命的毒液让她呼吸骤停,疼得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再没有力气从毒蛇中挣扎出去,可一双眼紧紧地盯着白骨,不肯闭上,甚至不肯眨眼。
“阿箬姑娘……”隋云旨此生从未见过这么多条蛇,那些蛇缠绕在一个娇小瘦弱的女子身上,在她身上落下了无数创口,他眼见着阿箬脸色由白转青,唇色发乌,中毒已深。
隋云旨觉得头疼,很疼很疼,他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变得冰冷,冻得手脚发麻,好像从这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天际岭中的冰天雪地里,风饕雪虐中,是阿箬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拉了回来,如果没有她,他早就死了。
死在为母亲求医的路上。
而他花了半条命求来的人,如今又要死在他母亲的手里。
隋云旨扯过隋城主的衣襟,两张相貌相似的脸有着二十多年的岁月差距,隋云旨忍不住心底的寒意,也忍不住声音中的颤抖与怒气:“放开她!放开她!她做错了什么?为何要她的命?为何要她的命啊!”
隋云旨的声音很大,吼出时好似颤动了这片野草山岗,隋城主愣了一瞬,抓下他的手腕道:“你还小,这些都不关你事,来人,将少城主带回去。”
那二十多个原先不在送葬行列里的侍卫从阿箬的身后绕至隋云旨的身后,他们没动手,只是面露为难道:“少主,夜深露重,我们先回去吧。”
“我不走。”隋云旨不敢去看阿箬,她几乎被毒蛇埋住了,仅露出一只挣扎着往白骨伸去的手臂和头颅,那些五彩斑斓的毒蛇缠上了她的发丝,将她头上的竹枝都挤歪了。
“我有权知道母亲是妖,我也有权知道,你们究竟瞒着我做过些什么。”隋云旨忽而朝蛇群迈出一步,他垂在身侧的手发紧,捏到泛白,最终弯下腰蹲在竹篓旁边,去碰那白骨,捡入了破坏的竹篓中。
“你这孩子!”隋城主扯着隋云旨的后襟:“那些脏东西碰它做什么?!谁知道这白骨是用来干什么的?说不定便是她杀死的人!此女子擅妖术,若是她将今夜之事传出,你与你母亲我都护不住的!”
那白骨落出来十几根,从体量上去看,像是个身形修长的成年男子。
隋城主说这白骨是阿箬所杀之人,隋云旨的手忍不住收紧,旁人不知,可他知道的,阿箬不食荤腥,杀人的不是她,而是正在吞灭她的毒蛇,是他冷漠的父亲,和他从未看懂过的,神秘的母亲。
将白骨捡入篓中,隋云旨沉着一张脸提起坏了的篓子,双手捏住裂开的缝,一步步朝阿箬走去。
那些毒蛇有些像是认得他似的,见到他靠近便往两侧撤退,越是如此,隋云旨便越心寒,便是不用去看,他也笃定自己母亲是蛇妖这件事了。
“云旨,别靠近她!”一记女声响起,隋云旨的肩膀颤了颤,他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隋城主见英枬出现,眉心轻蹙道:“这种状况你不出现最好,那女子是否真的被控制了尚不可知,你身体还没好全……”
“好了许多了。”英枬的声音温温柔柔,她穿着一身暗蓝色的华服,发丝盘起,褪去病容后除了脸色苍白了些,眼神也精神了许多。
阿箬来时,她心口被吴广寄的手指点上,若非妖蛊支撑,她早就化成了金人,即便吴广寄死了,所有被他碰过的金子都变回了石头,金人也只会成为死尸。好在她没让那些金子吞了自己,也撑了下来。
英枬望着隋云旨的背影,眼神温柔又心疼:“云旨是个软心肠的好孩子,他不忍看到这些,你也别对他发脾气。”
“我是为你担忧,你做这些都是为了他,我怕他误会你。”隋城主将英枬搂入怀中,英枬摇头:“他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他的脾性,今日之事,原不该将他卷入其中的。”
隋云旨离阿箬很近了,近到只要一抬手,他就能将手中的竹篓递给对方,所以他能看见阿箬的表情,看见她颜色惨淡的脸上,瞳孔紧缩,写满了痛苦。她嘴唇颤动,甚至因为这些蛇毒在她的身体里不断来去,嘴角挂下了涎水,牙齿打颤。
她这么难受,他的父母却那么恩爱。
两种极端的讽刺,几乎颠覆了他过去十几年的认知。
其实隋云旨一直觉得阿箬是个挺冷淡的人,她虽时长挂着笑,与人说话声音也有些娇滴滴的,可她的笑容从未真的传达入眼中。在某个长满迎春花的小城外,他与隋家接引的人因为死了一些侍卫而悲戚,阿箬却远远骑在马上微笑地给自己编花环,隋云旨一度觉得,她有些心硬,不能与人感同身受。
但其实,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不能与人感同身受。
一如他眼前所见,亲耳所闻。
“你的篓子,还你。”隋云旨说完这句话,将坏了的篓子轻轻地挂在了阿箬僵硬的手臂上,而后她就没再挣扎了。
她的眼睛在那一瞬感受到了毒液侵袭的无力和疲惫,慢慢合上,隋云旨以为她死了,慌张地喊了声:“阿箬!”
紧接着眼前一阵眩晕,黑夜于视线里晃了一圈,有无星月他不知,最后的感知,便是重重倒在草丛里。

这世间的妖,绝大部分怀揣恶意,阿箬倒不是没遇见过好妖,一个妖良善与否,她看眼神便能看出大概来。
英枬不是个好妖,至少在阿箬见到她的那一瞬起就本能地不喜欢她,这个女人成婚生子已经近二十年,身上的妖气还很重,便能看出来她从没有一刻懈怠过她的妖法。
阿箬第一次到城主府,看见城主府内虽无雕梁画栋,却低调地奢华,所用之物甚少是金子所造的,整个儿城主府的院落就像与外在的胤城错开,心中便生疑了。
后来她被夏峥带入英枬的房间,方入门,闻到那浓烈的妖气便忍不住捂住口鼻,当时英枬与她说过很多话,将自己形容得有多可怜,阿箬也只信了半分。
信她那半分,是因为她身上这化金之术的确是吴广寄才会的,她的心口也的确被吴广寄碰上,若不解决吴广寄,英枬身上的妖蛊也撑不了百日。
她是将死之人特来求救的没错,可她身上有一百二十个心眼,连来救她的人也不放过。
隋云旨说,他母亲行善积德,乐善好施,那句话在阿箬面前便是个笑话,一个在外将金子使得如此张扬豪放的人,吴广寄应该不会笨到想要和她扯上关系,因为岁雨寨的人不论过何种生活,都有一个前提——不被阿箬找到。
隋云旨太单纯了,他的父母的确恩爱,也的确将他护得很好,以至于他看不清整个城主府的真相。有些话阿箬问他问不出门道,她便去找了夏峥,那个号称被隋云旨找来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威望的游医。
夏峥说他小时候叫石头,在七十年前曾于下金村受过阿箬的恩惠,阿箬有这个印象,却不敢完全信任对方,三言两句之后,她便失了从对方身上打探隋家的念头。
夏峥若真是当年的小石头,吃了七十多年的苦,游遍天下,不可能只见过怪病,没听过异闻,饶是他说的是真的,也不该早饭几乎吃光了肉包子,却没动两口素面。
真的饿过的人,舍不得浪费一丝粮食。
当年下金村受疫病迫害,跟着她的那个小子连掉在地上馊了的窝窝头都能吃得香,如何对飘着葱花的素面难以下口?
最后一处古怪的,便是他不会把脉。
妖有三道脉,这是英枬告诉他的,他与阿箬说的一些话,也都是英枬最初与他排演好的,就连阿箬让他替自己把脉,英枬都算到了。
英枬关押吴广寄十几年,自然知道吴广寄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所以不通医术的夏峥给阿箬把脉时,演得真切,说她没有脉搏。
其实阿箬有脉搏,她和吴广寄,和岁雨寨中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有一条微弱的脉搏,每十息跳动一下,那脉搏不属于她,但就埋在了她的身体里。
夏峥是假的,阿箬在外的名声是真的,她入天际岭之前,世间的确流传过一句话,凡遇鬼怪妖邪者,可寻阿箬解困。
这是一盘,将隋云旨都算进去的棋,连同那个剑忠拿出来,放在客栈台子上引阿箬注意的金子。
英枬想借阿箬的手,杀了对她有威胁的吴广寄,再将知道这一切,或许有一丝一毫破坏她如今拥有一切的阿箬绞杀。
樟木林外野草间,隋云旨被一条不听话的毒蛇咬伤晕了过去,阿箬也没能坚持住,她倒在了蛇群中,便是身体像是死了一样,手也紧紧地抓着那个坏掉的竹篓。
英枬和隋城主担忧隋云旨的身体,便带人离开了野草山岗上,蛇群缠绕着阿箬挪动,压过杂草,穿过挖掘开的黄土坟坡,越过半开的棺材盖,一路带回了胤城城主府。
胤城的城门上,挂着的巨大金色的牌匾,随着吴广寄的死化成了普通的石块雕刻,而原先金碧辉煌的胤城,那些金漆片片蜕化,成了各种碎石瓦砾,镶嵌在某些名贵珠宝红木中,显得诡异又突出。
夜深了,酒局才歇,几个醉汉于深夜的街道上晃荡,不自在地揉了揉眼,再看向胤城两旁街道,斑斑驳驳,像是披着华服却长满瘢痕的老者,将摇摇欲坠。
蛇喜阴冷潮湿之地,城主府中也有这么个地方,就在那间种满繁花的小院里,竹屋之下,压着一个巨大的蛇窟。
群蛇漫过围墙,随着英枬的指引,顺着那棵庞大的槐花树后花丛隐藏的地洞钻入。
英枬让隋城主照顾隋云旨,自己入了蛇窟,一步一步跨进潮湿的地下穴府。
墙壁上的每一寸青苔,空气中浮动的每一口甜腥的气味,还有这养着她无数同类的洞穴,是她这二十年真正的栖息之所。
那些毒蛇卷着阿箬滚进了玉石砌成的地坑中,毒蛇层层叠叠翻涌,不知将阿箬困在其中挤成了什么形状,那裹着白骨的背篓也破烂不堪,被她的罗裙广袖包裹,头骨正陷在了心口的位置。
阿箬“死”过去了好几次,途中也“活”过来几回,再睁眼,便是如今这景象。
英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意外她会醒来,眼底涌出了几分烦恼和厌恶,低声道:“你们的身上都有夺不走的仙气,偏偏也死不掉,很难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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