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撑着床榻半起身,依然在咒骂,和楚明玥每回来时都一样。确切地说是和发病时一样,她不发病时是胆小怯懦的,不敢抬头和楚明玥讲话。
楚明玥走近床榻,打量着榻上女人,她比上一次见到时又瘦了,脸颊凹陷,嘴唇干瘪,眼睛愤怒地瞪过来,那道愤怒的光倒是成了她浑身上下唯一有生气的存在。
楚明玥站在那里静静等了一会儿,女人骂累了,一头倒在裘枕上大口喘息。
“请大夫了吗”楚明玥问长生。
“没有,她这副样子不敢请大夫来。”长生平淡回答。
楚明玥的视线落在留有药渣的药罐上,“那这些药是怎么抓的”
“还是上回你过来时,带来的那个大夫给开的方子,一直按那个药方抓药。”
楚明玥蹙了蹙眉心,这个六岁的孩子,从说话到神情、到体态,都不似一个孩子该有的模样。
他从三岁住进这里,不许出门,无人陪伴,尚要忍耐时而疯癫的母亲。
这种忍耐耗光他所有的生机,撕裂他纯真的孩子气。他变成一个冷漠又沮丧的人。
“过几日我带大夫过来再给你母亲瞧瞧。”楚明玥努力勾起唇角,使自己看起来亲切无害。
长生轻微眨了下眼睛,沉默注视着楚明玥。
“怎么了”楚明玥笑着走过去,又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长生不躲闪,只是问一声“你当真认为她还需要活着吗。”他扭头看向床榻张着嘴巴大声呼气的女人,“她这个样子,死了才更好。”
楚明玥心底一凛,轻轻收回手,漫不经心握紧了手指,“她是你母亲,不能这么说,她若去了,你在这世上就再无亲,无母亲了。”
楚明玥的声音顿了顿,她用错了词汇,这个孩子在这世上是有亲人的,他的亲人一言九鼎、权倾九霄,他的亲人生而王侯,永生富贵。
只不过,他和他母亲是被遗忘的存在,被刻意遗忘在奉化末年。
他的父亲,是先帝皇六子恒王。是唯一一个在先帝尚于人世时,意图逼供夺位的皇子。
可惜那个时候的奉化帝早已久病昏迷在大明河宫的龙榻上,那一场无疾而终的宫变未激起任何水花。除了诸多皇子,甚至于不站队、不结党的朝中大臣都不知。
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疯狂宣泄,亦是孤注一掷得玉石俱焚。
恒王知晓,宣珩允登基,他亦无活路。
他曾经,在打下首次战功、被奉化帝于紫薇殿给予极高褒奖的时候,得意忘形了。
那日奉化帝言,“朕之六子,骁勇似朕。”
这句话让包括恒王在内的许多人,都误认为皇太子的位置所属,局势已然明了。
恒王胆烈,牵猎犬行于后宫花园,遇皇九子宣珩允,其眼斜于顶,令皇九子让行于猎犬。彼时的宣珩允以谦和温恭行于朝中,默声让步。
恒王牵猎犬而过,在其轻蔑一瞥下,忽然瞧见敛眸而立的宣珩允,眼尾溢出一道凛冽蚀骨的光。
次年,皇九子受封皇太子位,入主东宫。
谋反逼宫,是为一搏,生而为皇家,自幼遍知,那把金龙椅,向来成王败寇。
恒王在奉化帝病入膏肓之时逼宫,为他所用的禁卫军封锁皇城,这个时候,定远侯远在疆外,胜算本是极大。
他本欲把守大明河宫,待熬到奉化帝咽气,拿出早已备好的遗照登基。
然而他不知,奉化帝后来病情好转,又活了三年。
计划百密终有一疏,彼时的禁卫首领手下负责把守大明河宫的一侍卫,冒死夜入东宫,将此事告知了宣珩允
这个人,就是后来的禁卫首领张辞水。
至此,计划败漏,前功尽弃。
本就是谋逆,禁卫侍卫当夜被策反过半。
大明河宫里站满太医,一如往常。宫外,沉寂无声的夜里,唯有奔跑的脚步声、和利刃刺穿身体的声音。
恒王被逼走投无路,无人知他为何会跑去东宫自投罗网,许是他知这时的宣珩允正在大明河宫“侍疾”,东宫最为安全。
但他未料到昭阳郡主会带着食盒过来,他手持利刃面目狰狞的疯癫模样,吓得郡主身后的婢女一声尖叫。
而他在情急之下失去神智,手中长剑闪着寒光朝昭阳郡主刺去。
楚明玥眼见长剑直冲正心过来,那招跟着沈从言练过无数遍、也是她唯一正儿八经学过的对敌招式下意识使出。
转身躲闪、两步逼至恒王近身,扣腕夺剑。
这是她和沈从言练习过的招式,沈从言不会伤她,亦知分寸。但正在绝望中的恒王是没有理智的,他的手腕被楚明玥扣住,人却未束手就擒,长剑乱舞。
那柄长剑在被一人抢夺中贯穿骨肉。
恒王的动作戛然而止,睁大的双眼里写满震惊。他的身体趔趄着后退,直直向后倒去,长剑顺势被扒出身体。
剑身离体那一瞬间门,带出的血珠喷了楚明玥满脸。
她双手握着剑柄,痴傻望着地面上不住抽搐的人,血从他胸前的血洞里往外流,越流越多。
这个时候,不知从何处跑过来一个女人,哭喊着扑倒在恒王身上。
她瞧见了恒王倒地,瞧见了楚明玥手握尚淌血的长剑,从此之后,这个画面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她牢牢记住了五年。
每每发疯时,她就撕心裂肺地喊“凶手、妖女”。
“她不是我的母亲。”长生冷眼看着床榻上陷入昏睡的女人,“她不认识我,唤我驰安。”
楚明玥闻言很意外,驰安是恒王的表字。她走近床榻,静静打量阖眼的女人,多年病痛使她看上去格外苍老,那张脸已经无法辨出她曾经的样子。
曾经,楚明玥努力回想,记忆深处的这个女人,容颜亦谈不上惊艳。
那件事之后,恒王府上下数百口人命尽数下狱,这场根本称不上谋乱的事件,奉化帝并未要恒王的性命,只是恒王性烈,不甘以待罪之身被终身囚禁,故自绝于大狱。
奉化帝大怒,恒王府所有人流放。
如今尚活于人世的,唯有楚明玥护下的母子一人。
当时,病榻上的女人抱着一岁的孩子逃了,上报此事的文书,是楚明玥求了沈从言、瞒着定远侯摆平的。
女人抱着孩子躲进恒王为她买的宅院里。
她不过是恒王养在郊外的外室,就连王府里的通房都算不上,这个孩子,自然也未被宗室记册。
她们的消失本就算不上大事。
不过是没有身份的外室,却直至疯癫,都惦念着恒王。
而那次她为何跑去东宫,楚明玥至今不知。
“驰安,”楚明玥看着长生,“那是你母亲很重要的人。”
她再次环顾一圈,终于意识到不对,问“你的乳姆呢”
长生在一张矮墩坐下,稍稍歪头看着楚明玥,“走了。”
“何时走的”楚明玥很诧异。
长生低头想了想,“过年的时候,她说你死了,往后没人送银子来,她就不伺候了。”
楚明玥愕然,当初走时匆忙,竟是忘记这边了。
“你真的死了吗”长生低着头,没有看楚明玥。
楚明玥细细打量他,发现真的无法从一个六岁的孩子脸上读出任何有关情绪的表情。
她觉得有些好笑,无奈叹一口气,继而笑吟吟开口,“我没死,以后还会继续给你和你母亲送银子。”
她想了想,又问“你还需要乳姆吗,我可以再带过来一个。”
“不需要。”
长生抬起头看过来,一脸平淡,他说话的时候眼尾下垂,镇静中透着绝望。
楚明玥还想问没有乳姆,谁照顾他,但又一想,在乳姆离去后,他终是带着重病的母亲活了这数月,这不是寻常的孩子。
光线昏暗的房间门充斥着苦涩的药味,闻得久了,楚明玥有些难受,她朝长生示意,转身往外走。
屋外院子里,忽然飞过两只雨燕。
楚明玥寻着雨燕落下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它们在屋檐下搭了窝。看着黑燕坐窝,楚明玥心底一暖,这一刻,她觉得长生这孩子的心还是可以救的。
她转身同跟出来的长生道“明日我会让三人过来,一位大夫为你母亲诊病后离去,一位烧火做饭的老者会留下,你给他找一间门屋子住,另一位是先生,每日过来教你念书识字。”
“念书识字“长生仰头看着楚明玥,“我为什么要学这些。”
楚明玥垂眼注视着他,“为了让你下次见到我的时候,换一个称呼。”
“宣家的人,不能一辈子苟活于荒草丛生的废弃宅院里。”
楚明玥说完,转身离开。她没有再看长生,但她猜的到,这个孩子正用面无表情、毫无生机的脸看着她离开。
苍苍暮色迟来,橘色夕阳染红一簇簇云团。
楚明玥的车队再次启程,角旗迎风招展,向着朱雀门的方向而去。
那处被荒草和藤蔓包围着的宅院上空,一只黑羽鸟在云间门盘旋、俯落,隐入高矮错落的巷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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