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半夏和丹秋怀里抱着东西来来回回走动,丝毫没有注意到外边的风云变幻。
而春儿和甜儿两个丫头则兴致不太高,甚至有些拘谨得跟在半夏和丹秋后边,不时帮忙打下手。
今日楚明玥从铜元郡赶回来,就吩咐半夏她们收拾东西,要回洛京。
半夏和丹秋自然是欢喜的,她二人挽起袖子露出的小手臂上,肉眼可见零零散散分布着小红疹。
江左什么都好,就是雨水多,空气湿润,太湿润了,又加上行宫建在山上,水汽更重。
住过来没多久,在洛京长大的二人身上就开始长红疹,楚明玥自然也不例外。
洛京的空气是干的,风也是干的,到了春夏交替日,半夏每日起得早,都要端着个铜金水盆,给院落里洒水增添湿气。
刚住过来的第一个月,几人还是欣喜的,深吸一口山上裹挟着青草香的湿润空气,甭提有多舒服。
可到底是北方长大的,这刚几个月,几人身子上小红疹时不时就冒出来。
这时候,半夏二人是恨不能立时就长出一双翅膀飞回侯府去。
数十口钉着铜金铆钉的紫皮楠木箱在正殿中央的空地上摆着,半夏和丹秋一趟趟把收拾妥当的东西放进去。
“你二人今日是怎么了”丹秋心细,老早就察觉甜儿和春儿不对劲,“干起活心不在焉的。”
甜儿一只手揪起身上那件青绿色短褂的衣角,低下头支支吾吾,“郡主和两位姐姐何时走,以后还来行宫吗”
春儿接着低声喃语,“姐姐们这就走了,行宫里往后就不热闹了,我们,会想姐姐的。”
半夏拍了拍手掌上沾的薄尘,眼尾含笑瞧着二人一哂,“我说什么事,让你俩跟失了半魂似的,郡主早前就说过,回洛京,要带你们一起走。”
甜儿眸子一亮,“真的”
丹秋笑一声,“自然是真的,郡主向来厚待下人,郡主说了,行宫里不足十六岁的全部跟着回洛京,剩下的人每半年在行宫轮值。”
半夏接着道“当然,你们中许多人自幼长在江左,许是到了洛京会不适应,喜欢住在江左的,自行留下,替郡主守着行宫,双倍月例。”
两个小丫头一听,方才的愁容瞬展。
“我们不要双倍月例,我们跟郡主回去。”
半夏突然一跺脚,急声道“哎呀,我说呢,我把郡主交待这事儿给忘了,你们快去通知大家伙,愿意走得收拾自个儿的东西了。”
两个丫头点着头跑起来带风,比着她们刚来时,就连性子都活泼许多。
“诶,这外头的天怎得黑了。”丹秋站在殿门口仰头看,“怕是又要下雨,就盼这雨明天能停,让咱们顺利启程。”
风声似哨,呼一声响。
层层簇簇的乌云在天空疾速流过。
远处峦峰墨绿,被天空压下的水汽笼罩着,朦朦胧胧。贵妃死的那一年,牢记网址:1寝殿里,未点烛火,光线昏暗。
楚明玥因着在铜元郡险些落湖,到底是受到些惊吓,回来身子便乏了。
那张桃木雕花四扇围屏后边,楚明玥侧躺在紫玉珊瑚美人榻上,正阖眼浅睡。
随着一声沉闷的雷响,她紧阖的眼皮动了动,却是没醒。
楚明玥抬了抬眼,眼皮似被重物压着,无力抬起。她便知晓了,这是又魇着了。
这几个月每回梦魇,她总能看到些光怪陆离之事。
眼皮虽未睁开,但她的眼前逐渐开始有了光亮,是模糊、昏黄的,耳边有一阵阵有节奏的声音。
像是黄沙,漫天黄沙,那声音,大概就是狂风卷起沙尘,渐渐的,她开始听到有人呼喊,无数的人在喊着不同的话,她听不清。
但她无端开始紧张起来,胸口犹如压着千斤重石,领她呼吸难耐,耳畔的风声骤然变成凄厉的嘶喊,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
似乎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的跑来,从她身边跑过。但她的眼中,依旧昏黄一片。
突然,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冲破那一层又一层的障,传进她的耳朵。
杀了她杀了这个妖妃
楚明玥突然觉得窒息,有风沙淹没她的口鼻。
妖妃,她从未因这两个字而惧怕过,她甚至是不屑的,懒于同庸人计较。
可是在这个梦里,不知为何,她感到深深的恐惧,有铺天盖地的凄凉感从她的心底蔓延,将她整个人困锁在一种深深的自责里。
这种情绪来得毫无缘由、又避无可避。
慢慢地,有越来越多指责的声音涌进她的耳朵,虽然眼前依旧昏黄模糊,可她知道,有很多人在向她逼近。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马叫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她忽然放下心来,包围着她的惶恐和不安瞬间溃散。
大哥。
楚明玥急促唤一声,继而,睁开眼来,眼前影影绰绰,挂着的琉璃珠帘似在晃动。
紧闭的雕花木门被推开,柔黄的光从门口照进来,楚明玥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郡主。”半夏一手托着珐琅彩瓷烛台的底托进来,点亮屋内的灯,待她朝美人榻上的女子看过去,顿时急道“郡主可是又做梦了,待回了京,定得找太医署的大夫好好给郡主瞧瞧。”
她放下手上烛台,倒了杯温茶,“郡主您先喝口茶缓缓,外边我们都收拾妥当了,晚膳就好。”
楚明玥坐起,如墨长发垂在身前,她接过白玉茶盏低头轻啜几口,压下起伏不安的心绪。
“回洛京了事,可和行宫里人说过了”
半夏点头,“大家听到郡主回京没把他们丢下,崩提多高兴了。”
楚明玥往窗外看一眼,“天这么快就黑了又要下雨不成。”
“何大哥说看天上乌云飘过来的速度,明日郡主的仪驾启程时,保准是个好天气。”
“何飞”楚明玥轻声问,“他可是要跟大哥回军营”
半夏点头。
楚明玥默许,本就是从边疆被派过来的,如今,她已无需特别的保护。
一道闪电落下,耀目的白光眨眼又隐匿于云层。楚明玥起身,吩咐半夏布膳。
从窗口吹进来的风里,有着明显的泥土气息,是苍鹿山山风惯有的味道。
而在铜元郡远郊的青龙山,因为遍山种满窄叶罗汉杉,四五月正是开花的时候,故风里隐约带有一丝清香。
青龙山快到山巅的地方,一座落魄的道观在风中摇摇欲坠。
宣珩允站在结出蛛网的深色木门前,面露迟疑。
就在他抬头的刹那,斑驳写着“青龙观”三字的木质匾额被风吹着,摇摇晃晃几息后,“啪”一声掉在沾有青苔的玄色缎面靴前。
“陛下。”张辞水有些尴尬,他尚保持着手握斩风刃的警惕姿态,看一眼地面上摔成两截的牌匾,悻悻合上刀鞘。
“这,是不是姚远搞错了。”张辞水挠了挠额角。
白日里落在宣珩允肩上的黑羽鸟,正属于姚远带领的一支黑衣骑。
宣珩允却无迟疑之色,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到那个天辰道长,亲口问出“血痨之症,如何解”。
落满灰尘的木门轻而易举被推开。
宣珩允迈过门槛往里走,他从胸前衣襟下抽出一条雪色帕子,帕角绣着一个“玥”字。
靴底踩着厚厚一层松针,他慢条斯理地擦掉指尖薄尘,他的指节修长、指骨匀称,冷白色让那双手看着愈发赏心悦目。
可微微跳动的指尖,又像是雪原的孤狼露出的利刃,透出嗜血的残忍。
这个道观很小,是一个四方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口三人高的丹炉,靠墙有一排黑瓦白墙的单层房子。
纸糊着的窗扇里隐隐透出烛光。
张辞水提起万分警惕,视线扫过院内每一处角落,他觉得,这家道观有说不出的诡异。
就在宣珩允在亮着光的屋门前站定,门口挂着的画有八卦图的青灰色门帘被掀开,走出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老者。
老者头发皆白,却面无根须。
“敢问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张辞水一手握紧斩风刃铜质刀柄,向前迈出数步,“敢问道观可有一位天辰道长,我家公子有事请教。”
“贫道便是。”
一阵风过,卷起地上松针扬扬洒洒。
“要变天了,二位公子里边请。”天辰道长声音干涩,但声调始终平和,未有敌意,他掀开青灰色门帘,展臂邀人。
张辞水半边身子挡在宣珩允身前,提防之态明显。
“多谢道长。”宣珩允谦和致谢,示意张辞水无妨,张辞水敛眸退开,跟在宣珩允之后进屋。
屋里供奉着三清祖师的画像,泛黄的画轴下,一张落漆的长条平角案靠墙摆放,岸上放着两盘果子,果子上落着几许香灰,那个双环小香炉里,尚有三支未燃尽的香,正升起三缕青烟。
“二位不像香客,有事不妨直言。”天辰道长端出两盏清水。
宣珩允接过一杯,“劳烦道长。不瞒前辈,晚生前来,是为求医问诊。”
天辰道长笑着摇头,“贫道不懂医术,只会炼丹。”
张辞水捏着棕红陶瓷杯,左右张望一圈,未瞧出异样。
被拒绝,宣珩允维持淡笑,但他的心正被烈火热油烹着,他不希望再从任何人的嘴里听到“治不了”三个字,怎么能治不了呢他必须能治。
“敢问道长,血痨之症可有解”他用温润的眼神看着天辰道长,他在给这个老道士活命的机会。
姚远不会突然送来空穴来风的消息。
天辰道长只笑不语,慢慢摇头。
漆黑如墨的桃花眸底骤然一缩,他敛去笑意,沉静凝视着他的眼眸。
昏黄的屋子里突然显得逼仄,空气黏稠压抑。
“在贫道眼中,并无血痨之症。”天辰道长不疾不徐开口,“有的只是水脉逆行冲撞心脉,以致心脉受阻生出血毒。”
“依道长之意,此症当如何”宣珩允被攥起的心稍稍得到喘息。
“以毒攻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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