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化二十六年。 光华场的天空,乱箭繁如雨丝,从固若汤池的玄铁盾墙后射出。齐齐朝着紫薇殿而来。
往日巍峨不容冒犯的紫薇殿在这一刻,大门紧闭,殿内朝臣慌张抱头蹲地。
头顶上,是箭镞射中屋顶,琉璃瓦片炸裂的破碎声。
谁也没想到,奉化帝最信任的十九弟,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掀起一场逼宫政变。
任何一个眼馋过那张腾龙金椅的宗帝皇子,都不会认为,小十九会暗度陈仓、费尽心思趁定远侯领兵离京之时,策划这一场宫变。
宣祉渊是古纥公主的儿子啊。
自他被生下那一刻起,就注定不该肖想那个位置。琥珀色的瞳让所有人知道,宣祉渊的身体里流有一半外族的血脉。
何况他出生的时候,宗帝已经老了,彼时尚是东宫太子的奉化帝长子都已经出生了。
无人知道,为何一直在奉化帝面前扮演着无心政事的闲散王爷,何故突然疯了一般夺兵逼宫。
绥远军远在疆外,洛京城防、宫中禁卫,宣祉渊收拢了上京所有兵力,他掐准时机、突然率兵攻至光华场,眼前只剩毫无任何阻力的紫薇殿大门,被两根轻巧的门栓从内封着。
殿内,奉化帝满面怒容,正站门后,彼时还只是四品侍郎的谢俞牢牢挡在奉化帝身前。
而殿外,万箭齐发,箭雨盖住天光。
手持盾牌的城防步兵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而实际上,光华场上只剩寥寥不足百人衷心拥军,舍命抵抗。
年仅十七岁的宣祉渊跨坐马背,从人群中走出,手持盾牌的城防兵自动让出一条窄路。
他左手握一柄雕刻着狼图腾的生铁长弓,拈箭搭弦,折射出凛冽寒光的箭镞离弦,似一道疾风朝紫薇殿宫门飞去。
狼王腱做的弓弦猛震轰鸣。
长箭紧锁紧闭的宫门中央,箭势之猛,定能震飞那两扇精雕细琢、描金嵌玉的“绣花大门”。
宣祉渊的目光逐渐放松,就连身后士兵也跟着面露喜色,光鲜门楣的从龙之功就在眼前。
无人料到,宫廊下两人抱臂粗的红漆柱子后,会突然窜出一个红裙双髻的半人高丫头。
丫头手持一把未开刃的短模剑,就像是不知道怕似的,双手举剑就朝飞来的箭簇砍。
虽然她的力道小,但飞来的箭势猛。
箭簇撞上剑身那刻,立即转了方向。
长箭打入廊下红柱,瞬间贯穿。
而那个丫头则被吓到,呆滞当场,她握剑的双手腕骨受箭势震击,已经麻木无觉。
她盯着前方马背上居高临下的人,怯怯又委屈的唤了一声,十九叔。
宣祉渊这场政变因为定远侯途中突然率军返京而失败收场。
皇家大狱里,宣祉渊被绑四肢于人形架,浑身血迹染红鞭痕,却始终咬口不言何故要谋乱。
五日后,奉化帝大怒,赐鸩酒一杯、白绫三尺。当日,他的尸首高悬朱雀门,曝尸十日。
“天高海阔,陛下既要做君,何不给她自由。”宣祉渊敛眸虚笑,藏起脑海深处的记忆。
宣珩允缄默,烦闷的情绪在胸膛鼓动,但他极力隐忍,平和道“此番多谢皇叔相助,但朕与她,舍不断。”
宣祉渊目光散荡不拘,不挂俗欲,眸底深处却又在试图读出宣珩允藏起的辛秘,那一场荒唐南柯梦,他所见到的奉化帝九子,不是这般模样。
而对面站着的青年,亦在无形的试探中揣度心中所惑,当他从十二岁开始重新来过,十二岁之前那些年岁发生过的事情,都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唯独他六岁那年,一场血染光华场的谋乱并不似记忆里那般存在,它在史书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这个变故不曾影响到宣珩允的计划,宣祉渊似乎从来都是远离皇权中心的红尘客。
他们彼此揣测,又始终维持着疏离,从不影响对方。
宣珩允收回视线,再次道谢后转身告辞。
狭长的窄巷里,墨瓦白墙的私舎高低错落延展向前方,斑驳青苔顺着墙根上干涸的水迹往上爬,点簇青绿。
江左多梅雨,空气中的湿润也罩在心上,轻轻柔柔,让人无端心上一软,就多情起来。
“陛下,”宣祉渊注视着那一身玄色素袍的背影,冲动之下骤然开口,“天下和她,在陛下心中孰轻孰重。”
话落,宣祉渊心底一声叹,当真是老咯,碰上丫头的事就管不住这张嘴,他于皇权、于皇帝是有多远避多远的。
瘦削端拔的身形顿住,宣珩允眸光一亮,为十九王爷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感到诧异,“没有她,就没有朕的天下。”
宣珩允偏首回望,十九王爷勾起一侧唇角笑得混态散荡,他半边额角落下的须发被风吹动,有几根发丝黏在他脸颊上。
只见他鼓起半边脸使劲一吹,那几根发丝飞起。
“陛下随我来。”他大步朝宣珩允走过来,手里转动着一只白玉长笛。
二人肩上衣料相擦而过,宣珩允凝视着逐渐走远的红尘客,提步跟上。
隐蔽在暗处的张辞水一头雾水,看着陛下手背身后飞快打出手势,不许他跟。
宣珩允跟着十九王爷步入一间茶铺,行到二楼临窗的黑漆四角方桌前坐下。
宣祉渊推开半扇窗,宣珩允顺着他的视线往对面竹楼望过去,那边开满窗的雅舍里,娇媚的女子一半身体斜倚在桌上,侧脸靠着竖起的手臂,双颊桃粉,靥笑圈起的梨涡里灌满醺态。
她半阖眼,纤白似玉的手指微翘托起一盏琉璃酒杯,明明隔得很远,宣珩允却瞧见翘成兰的指尖晕染开一抹蛊惑人心的粉。
她就那么放松的靠在桌案上,卸下束人的宫规、绷起的假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慵懒肆意的气息。
宣珩允没有察觉,他下意识就放缓了呼吸,好似怕惊扰到她口中甜酒。
“昭阳在陛下面前是聪慧的、知陛下心的,却不是放松的。”宣祉渊一语戳破。
往日,他不曾见到过这样的楚明玥。
宣珩允的脸上落寞之色一闪而过。
是他错了。他究竟错过多少她的美好呢。可这样的美好,随时都会戛然而止,她的生命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终止。
这天下医者怎就无人能诊。
这段时日,黑衣骑的身影遍布大宛医馆,黑羽鸟跋山涉水从四面八方飞来,落在彩衣镇那间客栈里。
不是如此,他也不会把最后的希望放在关系微妙的十九王爷身上。
刹那,宣珩允的心又开始疼了,耳畔风声隐隐从远方吹来。
“陛下若真心有她,怎会不盼他快乐。”宣祉渊继续道“陛下心里更看重的是自己。”
宣珩允缓缓把目光收回,缄默不言。
十九王爷话已至此,省去的句子,宣珩允自是能够领略。
宣祉渊斥他看似痴情,不过是为满足自己私欲,看似在挽留,不过是他自己害怕失去。
“皇叔。”宣珩允抬眼看过去,沉沉开口。
十九皇叔。
这声皇叔,是宣珩允的示弱。
“血痨当真无医”他的目光锁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升腾起薄薄一层雾霭,雾霭之下是浓稠到化不开的迫切希冀。
“无解。”
这一霎,宣珩允一身精气尽泄,一直端坐的身体似乎萎靡。
可笑啊。他曾妄想过,宣祉渊到来,会不会说出一个离奇偏僻的古方,哪怕是要他剜出心头肉作药引,他也为之一试。
可惜,老天连这样一个机会都不给他,不给他自我感动得机会。
呵,他何尝不知,今日的楚明玥根本不稀罕。
“陛下可知,皇兄何故独偏爱昭阳一人”宣祉渊悠悠一笑,斟满两杯茶,一杯推至宣珩允面前。
宣珩允扯了扯唇角,这事崔旺能说个大致,他便也知大致,“宫中流传,是谢侯嫡女自请退了与父皇的亲事。想来,是父皇遗憾颇深,又再无机会弥补,就把对伯母的一腔情意转移到了阿玥身上。”
宣祉渊并指做一个请的手势,自顾低头啜一口粗茶。
“陛下可想过,皇家退婚,谈何容易,谢侯家的女儿是皇祖父尚在时就认下的儿媳。”
宣珩允猛地抬眼看过去,下一刻,眸底方亮起的光又黯淡下去,这不就和他与楚明玥一样吗。
东宫未立之时,奉化帝不避流言猜忌,先把昭阳郡主认作太子妃。
宣祉渊放下茶盏,继续道“是皇兄有负谢家女,直到谢侯站在太极殿向父皇递上折子要退亲,皇兄方才醒悟。”
“只是那时,谢女早已心灰意冷。”宣祉渊意味深长看过来,“皇兄一朝醒悟,苦苦纠缠不愿放手,据说是父皇质问皇兄,她若当真不愿,皇兄可是要把她逼死方休。”
皇权盛压之下,无人真的能够说不。
漫天大雪的夜,奉化帝站在谢府门外,远远瞧见玩雪归来的女子,脸上挂着他不曾见过的笑,不是小心翼翼、不是谨小慎微,笑如雪中月。
只是这样的笑,是对着楚家公子的。
那一夜,尚是太子的奉化帝久立谢府门前,直到风入骨髓。
次日,谢家成了大宛建朝以来,唯一敢退皇家婚约的人。
“皇兄于朝政主张中庸之道,想来在陛下看来过于无为,但他于谢女却做了最睿智的选择。”
宣祉渊话落仰头饮尽盏中茶,起身长袖躬身告退,行至转角木质楼梯时,他忽然留下一句,“陛下可知昭阳喜欢风鸢”
身后无人回应,十九王爷无声叹了口气。
木质楼梯响起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
宣珩允清漠无声,稍稍萎着脊背,就这么坐了许久。
窗下有阿婆挑两担青梅沿街叫卖,侬音软调拖着长长音调,青梅酸甜,过季不悔。
日光从窗斜落,可以瞧见数不尽的尘物在茶盏上飘飘浮浮。
宣珩允端起茶盏仰头饮尽,唇齿间一片苦涩。他往对面窗看一眼,只见楚明玥一手托腮,阖眼浅睡,柳舒宜行至窗前,关上了那半扇竹窗。
柳舒宜一边关窗,一边笑嗔一句,“郡主您的酒量当真算不上好。”
却喜贪饮。
楚明玥似乎听到了,睫羽颤了颤,呢喃一声。
她正做着一个奇异的梦,梦中,她一身戎装站在紫薇殿内,请求行军远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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