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往南去的朱雀门,城楼和箭楼连绵延展,隐没在寒冷漆黑的夜色里。城门两边,挂着两个大大的单光纸灯笼,柔黄的灯光如纱洒下。
灯光下,看守城门的官兵凑成一堆,聚众取暖。
“今日统共没见几个人出城,真是奇了。”说话的人穿着一双漏风的普通棉鞋,跺了跺脚。
“你刚从乡下来怕是不知道,皇娘娘殁了,今日头七。”
“皇娘娘”那人搓着手,把手放在鼻下取暖,“皇后娘娘不是月初就没了”
“是荣嘉贵妃娘娘。”另一人压低声音。
“是那祸国妖妃,呸,去得好。”那人又跺了跺脚,不知是脚太冷,还是过于义愤填膺。
“嘘,你小声点。”劝话的人往反方向一看,立马退到城门一侧,站得端端正正。
城门司指挥使手中提物从长街那头过来,凌乱的胡须上落着细细雪碎,他瞪一眼各归原位的几人,走到那个鞋子漏风的士兵跟前,“管好自己的嘴,小心乱说话丢了命。”
他把手上东西往那人跟前一丢,嗓门很大斥道“眼见方为实,少跟着人云亦云,没一点主心骨。快换上,透风的鞋也敢穿,脚怕是不想要了。”
那人低着头,脚边是一双新领的鹿皮靴。
指挥使说完,迈着有力步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有人小声向那人解释,“别放在心上,刘叔是绥远军退下来的,听不得楚家半点不是。”
那人默然无声,蹲下去换鞋子。
远处,一队车马在下城门之前赶到了朱雀门,守门士兵依惯例拦下问话。
“崔家的马车”换上新皮靴的年轻士兵开口问。
“是。”半夏昂头,有些心急,“崔家表小姐回河涧。”
“崔家表小姐”年轻士兵低声重复一遍,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贴身的丫鬟说自己主子,这样介绍他顺着车队往后看,马车上确实挂着写有“崔”字的府灯。
大理寺崔少卿是当朝新贵,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没人敢冒充崔家。士兵打消疑虑,朝城门里一人抬手示意,“放行。”
厚重的城门向内缓缓打开。
车夫扬起手中马鞭,在夜色里打一个空响,双匹精悍宝马钉着玄铁的蹄子,踩在冻硬的一层厚雪上,就要穿过城门。
为首的马车里,楚明玥斜靠在软垫上,漫不经心剥着盐炒葵子,倒是丹秋,紧张的咬紧下唇,两只手紧紧攥着衣料。
“再攥着,衣裳怕是要坏,原来是想本宫给你换新衣裳呢”楚明玥黛眉轻挑,唇角噙笑。
“郡主。”丹秋把手指松开,抻平皱成一团的衣料,“奴婢紧张。”
“怕什么,本宫说今夜能走,就能走。”楚明玥坐正身体,理了理衣襟。
马车平缓启动,穿过城门,两匹精悍宝马的身子已经迈过城门外。
城门司指挥使站在厚重的包铜大门边上,站得身姿挺拔,就像守疆的战士,他目光严肃注视着马车通过。
一道过堂风从敞开的大门极速卷过,风劲之猛,就连马车上挡得严实的窗帷都跟着动了动。
“慢着”指挥使鼻翼吸阖,突然喊一声,紧紧盯着眨眼间就挡严实的车窗,“马车里所有人下车接受检查”
随着城门司一声喊,所有守门士兵冲到马车前,挡住马车去路。
墙头上挂的灯笼被风吹得四处摇摆,灯火闪烁。光下可见,细雪越下越密。
跟在马车旁的半夏,自始至终都绷紧着脊背,方才那阵风潮卷着雪花扑了她满脸,吹得她全身一颤。
她不怕闯城门,可她怕陛下这个时候知道郡主还活着。
城门就在眼前,郡主马上就自由了。
她稳住心神,走到城门司指挥使跟前,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官爷通融通融,表小姐尚未出阁,当真不适合下车。”
指挥使把半夏手腕一推,厉声呵斥“收起来人下车职责所在,崔家小姐多担待。”
随车队出城的一十余个家仆打扮的青壮年齐齐看向城门司,他们个个面容冷峻,目光锋利,就连停下来的站姿都如出一辙,绷直着腰背。
半夏扭头和为首的青年对视一眼,暗自摇头。
“军爷,您看这样可好,容我们家小姐戴一顶帷帽遮一遮面容。”半夏咬着牙根好脾气商量。
城门司指挥使又朝马车看一眼,思索片刻,道“那就请崔小姐赶快换好帷帽。”
他讲话嗓门大,马车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丹秋气得眉毛眼睛拧成一团,还要压低声音,“这城门司可真够放肆,莫说是郡主,就是真的崔氏小姐,哪家容他说下车就下车,莫说是戴帷帽,就是露出一片衣角让他有意瞧了,都得要他薄命。”
楚明玥纤白指节挑开帘幕一角,透过缝隙往外看了看。
“什么衣角不衣角,本宫何时做过大门不出的娇闺小姐。”楚明玥轻剜丹秋,唇角梨涡若隐若现,“你看这个指挥使的站姿,他年轻时是绥远军。”
丹秋一诧,接着又慌了。
楚明玥幼年时骑着定远侯送她的青骢小马,时常似一道霞飞溜进郊外的军中跑马场,小马的脖子上,总要挂几壶好酒,迎面撞上从操练场下来的将士,抛过去一壶,再留下一句“别告诉我啊爹”。
定远侯府上的小郡主明媚张扬,绥远军里见过那一抹灿烂红裳的,不知道有多少。
“郡主。”丹秋拿出预备好的帷帽,局促不安。
楚明玥接过帷帽,撇她一眼,“怕什么,没准儿是看着本宫长大的,说不准喝了本宫几壶酒呢。”
说完,她轻轻按了按丹秋手背,戴上帷帽。
丹秋掀开马车帘帷,弯腰出了马车一跃落地,随之,车内伸出一只皓白手腕,丹秋探身扶着。
“且慢”少年人干净利落的嗓音伴随着“踢踏踢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手腕收回车内,丹秋放下帘帷,循声往车队后方看去。
朦胧人影晃晃悠悠,骑马过来,近了,众人才看清,骑得竟是头小毛驴。
崔司淮勒一下手中缰绳,小毛驴在众人面前停下,他踩着马蹬慢条斯理从驴背上下来,又抻了抻袍摆。
“大理寺崔司淮。”
城门司指挥使皱眉,审视着那头小毛驴,毛驴的额心一搓白毛,脖子上挂着哑铃,是传说中大理寺少卿的驴子。
他放下疑虑,两手抱拳,“末将叩见崔大人。”
看守城门的士兵一看,连连见礼。
崔司淮轻咳一声,板起脸故作厉色,“马车里的人岂是尔等说看就能看的,严冬守门不易,当心着半生风沙肃雪,最后却没了机会享清福。”
说罢,他胳膊一伸,手里举着的是一枚金鱼符。他端出的是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不是崔氏嫡子。
城门司指挥使缄默一息,拱手俯身道“谢崔大人提点。”
“放行”
半夏朝城门司道一声谢,坐回马车里,车马再次动身,一次穿过高大威严的朱雀门。崔司淮骑上小毛驴,跟在楚明玥那辆马车后面。
城门司指挥使站在柔黄的灯光下,凝望着那队车马踏上南下的路途。他的头顶落上一层薄雪,和原本就半白的头发几乎融为一体。
他就这么站着,直到空气中那缕甜腻的紫沉香彻底消散,浑浊的眼眶才生出一层水雾。他怎么可能故意刁难,他不过是想确认凭空生出的荒唐猜测。
他不怕得罪当朝新贵,不怕得罪崔氏,他只想替楚将军看一眼,那是楚将军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啊。
寻常人家怎么会闻过紫沉香呢,那是贵胄高门才用得起的东西。是那年尚在绥远军,他从操练场下来,一身酸汗未来得及洗。
楚将军家的小郡主骑着她那匹小马跑过,红袖一扬,一个掐金的莲花缠枝香囊球落入他手中。
“阿爹说姐姐要出嫁,这是阿玥送给刘家姐姐的薄礼,乳姆说要挂喜服上,顺遂如意。”
小郡主的声音暖洋洋的,就像初夏清晨的阳光。他回过神的时候,郡主的小马已经跑远了,马脖子上挂着的酒葫芦碰撞着响一路。
指挥使低头,拇指抹去眼角湿润,突然“呵呵”笑了起来,越笑眼眶里水雾越深。
而楚明玥的车队,终于离开城门士兵的视线,拐入另一条路。
“他怎么来了”半夏搓着冻红的手指呼气,“难不成是特意来解围的”
楚明玥重新靠回软垫上,唇角勾起一抹笑,“崔少卿方才可并未替本宫证明身份,半点儿崔氏的光都不让沾呢,小气。”
她掀开帘帷往身后看,皇城被抛于身后,彻底笼罩在雪絮纷飞的夜色里。
“就在这儿停吧。”楚明玥放下帘帷,轻轻叹一口气,似是要吐出所有不悦过往。
车队在小路上停下。
窄路偏僻,人踪罕至,是以道路上的积雪也堆得厚,秃枝上压着松软雪峰,在晦暗的月光下影影绰绰。
楚明玥跃下马车,身上披着霜叶红羽缎斗篷,帽檐上一圈白狐狸毛把云鬓尽数遮挡,一根头发丝都不会被夜风吹着。
她佯怒道“崔少卿是不放心本宫,赶来盯着本宫滚远点的吧。”
崔司淮一手牵着他的小毛驴,竟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微臣不解,娘娘出此下策,当真就要去过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的日子”
楚明玥眸光一亮,被帽檐拢着的精致小脸上浮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谁人说本宫要隐姓埋名”
崔司淮诧异抚了抚下巴。
“劳烦崔少卿。”楚明玥右手从斗篷伸出,手上拿着一个做工精巧的长形檀木盒,“把盒子里的东西转交陛下。”
崔司淮伸手未接,而是指尖一挑,掀开了盖子,撇一眼盒内,笑道“娘娘既是一走了之,就别再给陛下留那些肝肠寸断的话了。”
楚明玥嗤笑一声,敛尽表情肃声道“先帝遗诏,大理寺少卿崔司淮接旨。”
崔司淮一惊,跪入雪里,手掌朝上举过头顶,“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啪”一声盒子扣上,被重重放在崔司淮手上。
“成了,起来吧,地上怪凉的。”
崔司淮起身未言语,而是盯着手上木盒翻来覆去得看,他锁眉沉思,那点好奇溢于言表。
楚明玥叹出半口气,笑得无声,谁能想大理寺少卿推理断案不排尽疑惑不罢手的毛病,在这关口犯了呢。
她若是不给解释清楚,崔司淮这人还真敢一转身就私看遗诏。
“本宫若是不说清楚,崔少卿今夜可还能入眠”楚明玥打趣他。
崔司淮故作夸张,沉痛开口,“将会寝食难安,求娘娘解惑。”
楚明玥突然话锋一转,“崔少卿忘性大,本宫怎能是娘娘呢。”
“昭阳郡主。”崔司淮改口唤一声。
楚明玥心满意足笑吟吟开口,“先帝遗诏上说,宣家儿媳葬皇陵,昭阳可得自由。”
这是一份既顾全皇家颜面、又成全昭阳郡主和离之心的诏文。
待此诏文公告天下,楚明玥何必隐姓埋名,皇陵葬着的是荣嘉贵妃一纸身份,天高海阔得自由的,是定远侯府的昭阳郡主。任谁人都会想明白,这是奉化帝留给宣家、留给元启帝的体面。
皇家后宫没有和离。
这是定远侯向奉化帝讨来的、给他女儿的人生退路。
崔司淮诧异之后,恍然大悟,“大年夜前夕,沈将军无召返京又匆匆离京,是来给郡主送遗诏的。”
这回轮到楚明玥惊诧了。
崔司淮笑一笑,把盒子随手塞进驴背上挂着的招文袋里,“绥远军主帅擅自离营,瞒不过陛下。”
倒真是宣珩允的忠实追随者,崔司淮谈起宣珩允时是满脸恭敬。
楚明玥凤眸转动半圈,很快释怀,知晓亦无妨。眼看着崔司淮就要翻身上驴,楚明玥还有一事。
“崔少卿留步。”
崔司淮偏头望过来,“郡主还有何事”
“临行前,本宫的猫不见了。”楚明玥低垂眼帘,声线沉下,清冷辉光掺着细雪落在她肩上。
晚膳后动身。当一切准备妥当,楚明玥回到房里却怎么也找不到玉狮子。纵使翻遍定远侯府每一个角落,都未见到那只胖猫。
玉狮子不爱出房门,又是下雪寒天,它断然不会突然跑走的。
楚明玥忧心万分,然动身的马车已经停在后门,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辜负舍命相送的那一十余绥远军人。
离开前,她叮嘱留在府中的家将,一定要找到玉狮子,送去她此行要去的江左行宫。
崔司淮颔首,注视着斗篷之下的纤拔人影在幽蓝的雪地上拉出格外长的深色影子,在这一刹那,他突然想问她冷不冷。
“郡主是要报失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不过一瞬,崔司淮恢复如常,“大理寺只接人命案。”
楚明玥掀了掀眼皮,一字一顿道“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玉狮子,脖子上绑一根红绳,崔少卿记住了,找仔细些。”
话落,楚明玥转身朝马车走,不再给崔司淮放肆的机会,候在马车旁的丹秋迎上。
“郡主,微臣有一事不明。”崔司淮凝望着清光下的影子,骤然喊一声。
细雪让寂静的夜色变得朦胧,连着心底的一点情绪也水雾蒙蒙的,琢磨不清。
楚明玥一只脚已踩上马凳,她动作停顿,偏头远远望过来。枫叶红的斗篷在她身后垂下,绣金的菡萏花被月光一照,点光闪烁。
“崔少卿还有何事”
如初夏荷上露珠一样清丽的声音远远传来。崔司淮吸一口沁骨凉气,问出一个天下人都想问的困惑。
“先帝皇女众多,何故独宠郡主一人。”
尘嚣直上的流言在见不到光的暗处肆虐流散,楚明玥实则是先帝血脉的流言,数不清多少人深信不疑。直至楚明玥与宣珩允真的成婚,这则仿佛真相的皇家密辛才彻底消散殆尽。
只是,这样不足以叫停世人探究真相的好奇之心,得不到答案的疑问埋在心底,雪团越滚越大,纵使受上天青睐的骄子也不例外。
楚明玥沉思片刻,反问,“崔少卿莫非是认为,楚家三代男儿以性命护佑他宣家天下,都不足以为本宫换来这一份荣宠”
话音落,月下那袭似神女的剪影被马车上的帷帘遮挡得窥不得半分容颜。
车队启程,踏月而去。雪絮纷纷扬扬,在车顶积了厚厚一层。
非也。崔司淮骑着小毛驴往回走,他两下拍掉肩上落雪,自言自语。
军功只会让帝王忌惮楚家,而先帝对昭阳郡主,当年坊间说,郡主若是个男儿身,陛下怕是要把这天下予她。
崔司淮抚了抚下巴,大理寺少卿的毛病又犯了。
一阵风过,乌云遮月,天地彻底暗下,绵延积雪上,留下一串蹄印。
“这崔大人有些奇怪。”半夏翻出一张羊绒毯子盖在楚明玥腿上,又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
方一上路,丹秋提起的心才算放下,这心一落地,困意就上来了,这会已经伏在那张紫檀平角长条案上睡了过去。
楚明玥面露倦意,笑得娇懒,“少年成名的人,总归是轻狂些。”
“郡主。”半夏掐灭烛灯,只留一盏,马车内陡然一暗,“待遗诏昭告天下,虽说只字未提和离一字,但大家心里都明白的。”
她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介时那些个王爷恐会以这件事向陛下发难,质疑陛下九五至尊的位置可还名正言顺。”
楚明玥低低笑一声,“倒是学会考虑天下大事了。”
她当然知晓这张遗诏宣告天下,会对宣珩允不利,可这关她什么事呢,总归她一人情份已尽,她万不会再为他打算半分。
何况,他不是倨傲孤翳、自视甚高吗,是他自负到不愿倚靠楚明玥、倚靠楚家半分,好似楚家的帮助就辱没、遮盖了他的君王才能一般。
作贵妃三载,她不遗余力助他,还要做得小心谨慎、不露痕迹,生怕触到他不可一世的自尊心。
曾经,她欣赏宣珩允这份出尘清儒的秉性,视他为天上皎月,可笑,如今再看,不过是过度恃才傲物。
她知道宣珩允介意先帝曾允她定要是太子妃一事,就好像因着这句话,他皇太子的位置就成了娶楚明玥这件事予他的陪嫁,尽管她曾听到过先帝在诸阁老跟前对九皇子肯定的赞赏。
诏书宣告天下,还有命活着的几位王爷要用怎样的流言对付他,他都得受着,谁让他介意此事呢,刺是他自己扎进心里的,咎由自取、自食恶果。
楚明玥把羊绒毯盖在丹秋身上,一手撑头靠着软垫侧躺,“你也睡吧,让跟车的人轮换休息,无需紧绷着,往后走,都安全着呢。”
楚明玥缓缓阖眼。
新朝在他三年治下,海晏河清。他当得上一个好皇帝,也不枉她楚明玥倾心一场。
他做他的君,再无羁绊。
耳边风声流淌,暗下的光逐渐又亮。
楚明玥睁开眼睛,模糊看到远处有一抹红影策马而来,她愕然四顾,光华场的汉白玉砖在日光下白得晃眼,紫薇殿巍峨伫立,青砖瓦片铺着一层金色日光,熠熠生辉。
她顿时心上一紧,巨大的失落似潮水向她袭来。
她又回来了。这个念头乍一出现,撞得她几欲站不稳脚步。
红影越来越近,马背上的人笑得明媚张扬,朝刚出紫薇殿的新帝喊,“宣九,我来接你下朝。”
久远的记忆似流沙漫起,楚明玥想起来了。
这是宣珩允登基后第一天临朝,楚明玥在重华宫兴奋的坐立不安,听到下朝的钟声响起,她换上一身绯红胡装,骑着先帝赐她的青骢宝马就去了紫薇殿。
知这人克己守礼,把皇帝的尊威看得重,她躲在宫墙后边一直等所有朝臣尽数离去,等到一袭珠白刺金皇袍的宣珩允踏出紫薇殿,她才策马飞奔过去。
那人没有展露喜色,只是蹙紧眉心斥她,“胡闹,光华场岂是嬉马之地。”
说完,那人拂袖离去。
楚明玥的喜悦之情被兜头灌下一盆冷水,她牵着马站在光华场,凝望着新帝的身影越走越远,没有回头。
她当时太委屈了,没有像往常那般追上去认错道歉,只是紧紧攥着马缰,就那么站着。
她自幼就被先帝允许,可策马跑遍皇宫里任意角落,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啊,以后,是不许了吗
一袭绯衣的姑娘站在光华场,咬紧下唇不让眼眶里的水珠子落下来。
楚明玥无声看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看着红色的身影孤单落寞,心底猛地一疼。
她走过去,轻轻抱住了那个无助委屈的女子,“对不起,是我那时眼瞎心盲,让你受了诸多委屈。”
相拥的身影渐渐交叠、融合,又猝然涣散成一抹红霞,风一吹,涣散成诡谲绮丽的光,徜徉在闲云里。
宣珩允睁开眼睛,怔怔盯着床幔,那双桃花眸里黯淡无光,只留一片霞飞。
怔癔许久,他才坐起,瞳眸转动,漠然打量四周,他躺在紫玉珊瑚雕龙纹罗汉床上,这里是大明河宫。
意识迅速回拢,他掀开身上锦被下榻,光脚踩在四鹤缠枝短绒地毯上,跌跌撞撞就要往暗室走。
听到动静,崔旺提一盏灯进来,动作麻利点亮寝殿半室烛火。
“哎哟,才三更天,陛下您怎么起来了”他顺手拿下衣架上的披风,追过去披在宣珩允身上。
宣珩允未有回应,只是听了脚步,抬眼凝视着靠墙摆放的多宝格,那是暗室的入口。
崔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陛下,您不能再进去了,那里边儿寒气重,太医说您寒气入体,若再不注重保养,怕会伤了根基。”
诊脉的太医不仅说了这些,只是陛下昏迷,崔旺不敢乱言,常年给陛下诊脉的太医不解,陛下身体一向康健,何故突然就患上了寒体症,太医得不到解惑,只好把病因归结于今年的雪,太多了。
可崔旺却是知道的。
他是这宫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荣嘉贵妃娘娘薨逝整一月,世人都以为娘娘早已安眠皇陵。
事实上,下葬皇陵的不过是陛下换掉的一口空棺,从定远侯府抬回皇宫的那口棺材,此时正安静躺在大明河宫的暗室里。
那里,被做成了冰窖。
陛下已经接连在暗室里呆了三日四夜,他闯进去的时候,陛下倒在那口棺材上已然失去意识。
而让崔旺惊心的是,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次,他冲进暗室把昏迷不醒的陛下扶出来。
“陛下”崔旺见他不应声,突然跪地挡在多宝格前边,就差要以头抢地,“娘娘已经走一个月了。”
宣珩允眨了下眼睛,动作僵硬,崔旺一声喊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她已经走一个月了。
对于楚明玥的离去,他生出一种空虚的不真实感,他的耳畔刮着正月十六的风声,这些风灌进他的脑子里,卷走他清明的意识,留下一片混沌。
荣嘉贵妃薨逝,元启帝下旨罢朝百日,六部共同协理朝事,每日奏折由大理寺少卿一人送往大明河宫。
朝臣称赞皇帝陛下用情至深,是大情大义之人。
只有宣珩允自己知道,他无法坐上紫薇殿那张腾龙金椅,游离在外的意识让他困在正月十六,他的眼中,停驻着静躺在长棺里的人。
那个画面被刻进他的眸底。
他甚至想过要撬开暗室那口长棺,再看一眼她的容颜,但他拼命制止这个疯狂的念头,他怕她不想见他。
两股意识相背而驰、难于融合,逐渐分裂、各自独立。
“朕是不是很狼狈”许久,宣珩允低低长叹一声,缓声问道。
崔旺脊背一僵,小心谨慎回答“娘娘一直盼着陛下好。”
是吗宣珩允低喃,但她生前最后的念想是离开他。
想到这里,宣珩允突然感到很冷,仿佛有冷风灌入他的五脏六腑,他感到他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崔旺抬眼,余光看见陛下颤抖的指尖,赶紧站起来扶着陛下往床榻走,又朝门外宫婢喊一声,“快去把陛下的药端过来。”
宣珩允感到无力,任由崔旺扶着靠坐在床榻上,清醒着的他连进去暗室的勇气都没有。
脑海里那个充斥着戾气的声音暂时消失了。这段时日,他经常觉得那个声音在争夺他的身体。宫婢端着一碗有着浓郁苦味的汤药进来,宣珩允瞥一眼汤碗,没有接,“放下吧。”
宫婢不敢说话,只好悄悄看崔旺,崔旺暗自摆手,宫婢把汤药放下,无声退去。
崔旺端起汤碗,试探开口“熬药的药官依然遵照贵妃娘娘的嘱咐,给碗底放了两勺红糖。”
他没有把握陛下会喝下汤药,近日来的陛下,越来越难以揣摩,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陛下像是两个人,在小书房批阅奏折时如平时无异,连日宿在暗室不出时,就仿佛是另一个人。
偏执又沉郁。
崔旺手上一轻,他心里惊喜,陛下终是把药喝了。
“传崔司淮。”宣珩允把空了的药碗放下。
“这,”崔旺犹豫着,“陛下,现下正是三更天,崔大人恐怕”
“那就让马车等着他睡醒。”宣珩允的声音,低哑有些盖过了清越,显得不耐烦。
“是。”
崔旺收起药碗告退,退到殿外回廊上,他唤过来两个小太监,又一沉思,道“罢了,你们在这里好好守着陛下,崔大人那里,我亲自去。”
小崔大人入宫的时候,已经快五更天了。
虽说陛下让等他睡醒,可崔旺不敢让陛下一直等着,是直接拍门把人叫了起来。马车行到半路,崔大人说有东西忘带,又返回崔府,这一来一回没少耽误时辰。
大明河宫燃着浓郁的瑞脑香,香料里混合了助眠的草药。宣珩允常年浸在这样的香气里,已成习惯,常年在寝殿里当值的宫人也都习以为常。
但原本就犯困的崔司淮一踏入大明河宫,登时呵欠连天。
宣珩允换好一身珠白缎面常服,坐在小书房里那张乌木描金象纹翘头案后边,墨发被掐金盘龙白玉冠半束,看起来与往常一般无异。
但崔司淮仍然从镇定端雅的身影里读出不同。
虽说他领了每日往大明河宫送奏折的差事,但这近一个月的时间,他每回过来,都未见到陛下,是以,也就无机会把他袖袋里的遗诏交出去。
月后初见,再看,只觉陛下的气质深冗、沉郁许多。
“微臣拜见陛下。”
崔司淮掏出装有先帝遗诏的木盒,拿在手中。
宣珩允未有注意他这些小动作,他抬眼望过去,眸光沉沉,“她走之前,你见过她”
她谁
崔司淮本就未睡醒,这个问题着实令他脑速跟不上嘴巴,“陛下说谁”
小书房里一阵缄默。
那个人的名字似乎很难以启齿,宣珩允直直看着崔司淮,隐隐有动怒迹象。
崔司淮原本随意站着,但眼下,无形中的威压令他下意识绷直脊背,顿时困意全消。
“贵妃。”沉默过后,宣珩允缓缓开口。
崔司淮一听,心中顿时一紧,他送贵妃出城,终归是没逃过黑衣骑的眼睛。他提着衣摆就要下跪认罪。
不对
生死攸关之际,小崔大人的智慧突然超速运转,紧接着,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他如实回禀,“是。那日是老侯爷祭日,微臣顺道路过,给老侯爷上了三柱香。”
在崔司淮看来,这不过一件寻常小事。和所有人一样,他往日看到的陛下,对待荣嘉贵妃不过平常,并无深情。
可这句轻松随意的话,却让宣珩允几乎屏住呼吸。
只因她在另一个人的口中活了过来。终于有人在他面前讲她,只是提起她,他就觉得她还在,不曾离去。
“她那天,可有难过”宣珩允追问的样子有些急迫。
崔司淮怔愣一瞬,想了想回答“娘娘情绪稳定。”说完,他又补充一句“贵妃娘娘是心性阔达之人。”
“是,她爱笑,坏的事情向来不与人计较。”宣珩允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沉翳的面容有所动容,渐渐舒展开,仿佛通过这样的交谈,可以慰藉他那颗彷徨无措的心。
“后来呢”宣珩允又问。
后来
崔司淮又是一怔,他搞不懂陛下究竟深夜把他唤来是为什么,遂自行揣测一番,把这个“后来”解读成贵妃薨逝之后这段时日。
陛下爱惜淸誉,皇贵妃葬礼,陛下依皇后之礼相待,国丧三月,罢朝百日。
崔司淮如此推测,便轻松一笑,小木盒朝手掌一拍,自信道“请陛下放心,贵妃娘娘病逝,坊间虽有拍手叫好者,但陛下感念楚氏满门功臣,厚葬之举百姓称赞有加。”
他此番话说得响亮,说完洋洋自得朝宣珩允望过去。
孰料,宣珩允面容一沉,“拍手叫好”
崔司淮眼皮一跳,糟糕,说错了。
空气再次沉寂,烛火炸开的声音格外突兀。
宣珩允没有做声,他沉思片刻,拿起一支细玉竹节杆的狼毫笔垂眸在纸上书写,直到那张纸上写满工整小楷,他才抬头。
“贵妃往日恶名皆为不实谣言,崔卿依朕所书桩桩件件皆要细查,七日之内务必为贵妃正名。”
纸张三折,崔司淮上前两步,双手接过。
“是朕对她不住。”这句话似乎耗尽宣珩允所有的力气,他颓然靠在椅背上。
崔司淮垂首接旨,心中渐渐绕过弯来,他终于察觉陛下的变化在何处,陛下对待后宫向来寡淡,不愿多言的。
“陛下,恕臣冒昧。”崔少卿向来敢言,“您对贵妃娘娘的情意可真”
宣珩允突然觉得呼吸难耐,心尖上抽搐着疼,他捂着心口弯腰艰难吸气,耳际骤然响起一道清丽嗓音
宣九,你可喜欢我说喜欢我。
眼底有湿润滚烫的情绪猛烈上涌,宣珩允闭了闭眼,再直起身,他声音轻颤,“朕心中唯有贵妃,此生再不会有别人。”
崔司淮盯着陛下痛苦又克制的表情,惊诧不已,尝试安抚,“陛下感怀贵妃也是正常,终究相识这许多载。”
小崔大人暗自唏嘘,果然帝王也一样,明明是漫不经心的人,一朝离去就突然成了心中的一把清晖。
“陛下重情重义,是天下苍生之福,若是贵妃还在”
宣珩允猝然开口,“若是她还在”他自嘲笑一声,“若是她还在,朕定好好待她,不会让她失望至此。”
“也定要照看好她,不让她再离开朕半分。”
崔司淮对上那双骤然变得异常明亮的眸子,再三思忖后,不动声色把那个装有先帝遗诏的小木盒又塞回袖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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