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快正午时停的,原本水雾蒙蒙的天,在这会儿竟有太阳爬出云层,散下一缕缕光束。 冬日的阳光灿白刺目,落在冰封的琉璃瓦片上,金光粼粼,晃得楚明玥眼底酸痛。
“不见,让明玉公主回吧。”楚明玥仿佛在和自己置气,恼自己刚才没出息,转身往回走。
半夏应一声,朝花园那边堆雪人正在兴头上的丹秋喊一声,挥手让她进屋陪郡主,自己沿着冻了薄薄一层冰的青砖路朝重华宫大门走。
她不知楚明玥在短暂的脚程里,心绪骤起骤伏,但她也有自己的盘算。
往日里和明玉公主从无交情,这会儿过来明摆着落井下石的,没有郡主在,她不必束手束脚,若是来者故意找茬儿,她能怼得尽兴。
重华宫的大门从里边打开,沉重木门上的铜金铆反射出森冷的锐光。
宣明玉原本和守卫争论不下,又眼睁睁看着楚明玥身边的婢女仰着下巴从她身前过去,门打开又合上。
她被堵在这里早已怒极。
门方一打开,她顺着渐宽的门缝往里瞧,这一看,更气了。
还是那个鼻孔长头顶的婢女。
宣明玉冷眉冷眼,朝两个侍卫狠狠瞪过去,目光打个转,落到半夏脸上,“楚明玥呢,怎就派你个婢子迎本宫。”
半夏往正门口一站,双手掐腰,下巴抬得高高的,“主子已歇下,免公主请安。”
荣嘉贵妃掌协理六宫之权,自是当得起明玉公主一拜。只是这话被明摆着要来落井下石的人听了去,就是挑衅了。
果然,明玉公主一听就炸了。
“呵,她楚明玥的口气倒不小。”宣明玉往前两步,作势就要挤进去,“这贵妃的菡萏椅,她还能坐几天。”
半夏两手撑着门扇,堵住宣明玉去路,“公主执意要请安,就在这里叩首吧。”
半夏咬着宣明玉请安一事不松口,根本不跟着她的话风走。
宣明玉心念这下贱婢子还有几分机灵,她偏了偏头,给身后两个婢女示意,两个粗壮的婢女从宣明玉身后走出,抡起胳膊就要把半夏架一边去。
“没规矩的下人,让她们好好教教你如何和主子说话。”宣明玉没有恼羞成怒,尚顾及公主仪态,只是笑得讥讽刻薄。
可惜她忘了,这是定远侯府出来的人。
半夏一个转身避开二人,以手为刃,朝冲过来的二人劈过去,动作干净利落,只眨眼间,那两个腰圆肩厚的婢女齐齐倒地。
手握绣春刀的两名禁卫尚保持着犹豫是否出手的姿势,他们相视一眼,惊讶之色溢于言表,默默收了手退回原处。
那两个婢女滚在地上,捂着肩头关节处疼得呲牙咧嘴,身上沾着将将化一层的雪水,很是狼狈。
宣明玉先是惊得花容失色,接着才想起这二人让她失了脸面,一时气急,失了理智口不择言,指着半夏骂道“卑贱的东西,皇宫内院容的你放肆”
半夏叉腰站着,挑眉一笑,颇得楚明玥真传,“不容也晚了,已经放肆过,还能收回去不成。”
宣明玉一滞,一口气憋回胸腔里,“你、你”了数遍,终于想到如何搓这丫头的嚣张气焰。
“楚明玥又还能放肆几回。”宣明玉冷笑,“定远侯一死,楚家早就没人了,无人再护她楚明玥。”
“她的嚣张日子到头了,天下人都想她死,不差本宫一个。”
半夏咬紧下唇,心底的怒火扶摇直上,直冲云霄,她握紧拳头就要出手教训一脸狰狞的大宛公主。
“住手”
宣明玉的话正巧被从内院过来的楚明玥听到,也被刚从另一条宫道拐出来的崔旺听了去。
“郡主。”半夏放下拳头,抿着嘴退开,朝身后走过来的楚明玥行礼。
要被落井下石的人终于肯出来了。
宣明玉拢了拢大氅,抬起下巴睨过去,傲慢又兴奋。
楚明玥站在重华宫门的台阶上,垂眼往下淡淡一瞥,却是对半夏开口,“越来越放肆。”
“奴婢知错。”半夏乖巧认错,收起方才张牙舞抓的一身刺。
端立宫门两侧的侍卫面露紧张,躬身行礼,齐声喊“叩见贵妃娘娘。”
楚明玥轻点下巴,二人直起腰背。
宣明玉是要来看楚明玥笑话的,被天下人谩骂、被陛下当着群臣的面斥责禁足,她猜想,楚明玥一定丧极了、羞死了。
可此刻,那人披着金凤双绣绯红风裘往重华宫的匾额下一站,髻上十二支金钗闪烁着熠熠华光。
她们二人,一个立于阶上淡若浮云,一个站于阶下冷眸横眉,相较之下,楚明玥才更像是这个国家倾尽皇权骄养出的公金枝玉叶。
宣明玉下意识后退半步,在心气上不自觉矮上半分。
楚明玥视若不见,从容淡定斥责半夏,“怎敢与人动手,她们不懂规矩,拖到掖庭便是。”
“楚家的掌法使在这些人身上,辱没先父。”
“奴婢知错。”半夏麻溜认错,“奴婢这就把她们押到掖庭反省去。”她扫一眼跪在地上的二人。
宣明玉眼瞧着主仆二人当着她的面指桑骂槐,自觉丢了脸面,两步挡过去就要还击,却在楚明玥平静不屑的注视里挫去几分气焰。
“楚明玥,你莫要太过分。”她不甘示弱道“你毒死花二又如何,皇弟守孝已满三载,礼部那边选秀的奏折早已得到批复。”
楚明玥骄傲如九天明珠,可她的软肋,整个洛京城里人尽皆知,她苦追十二载求来的夫君,就是她的死穴。
宣明玉句句珠玑,似刀子直往她心窝上捅,“可笑你以为没了花二,他就是你一个人的了。父皇的后宫五十六妃嫔,你是瞧过的,这诺大的后宫,往后有得你热闹。”
“你睁开眼睛看看,楚明玥你已经一无所有了,定远侯府不再有你的依仗,这宫里也没有你的依仗。”
宣明玉走上台阶,凑近楚明玥耳边道“你心里知道,陛下胸有丘壑,是明君,他不会纵容你。”
这一番话她说得淋漓尽致,十分解气。
宣明玉退回原处,洋洋得意睨着楚明玥。
楚明玥眉眼一弯,笑了笑,心叹这些年,她追在宣珩允身后当真是落下不少笑话。
她走下台阶,和宣明玉四目相对,“整个洛京皆知,本宫及笄那日,得封地五郡,金银良田不计其数,我父得先帝允,拆组一支绥远军予我做私军。”
宣明玉呼吸一滞,嫉妒的酸胀在她胸腔肺腑里膨胀,烧成熊熊烈火。
她怎会忘记,无论过去多少年,再想起那一日,她都嫉妒得发疯。
她的父皇,把几乎半个国库赏赐给这个没有任何皇家血脉的外姓女。
“那又如何。”她强撑一口气,找回理智。
“蠢货”楚明玥嗤笑一声,转身站回重华宫的匾额下,垂眸望去,“本宫自己就是依仗。”
她不想再废话,右手臂抬起被半夏搀扶着,懒洋洋道一声,“不是来请安吗,跪安吧。”便已转身往宫门里走。
“你楚明玥,本宫倒要看看,你还能嚣张到。”
身后的声音戛然而止,伴着细碎的脚步声。
“给贵妃娘娘请安。”
楚明玥驻足侧身,就见崔旺带着两个小太监过来,她顺着堆了积雪的宫道往深处看,没有见到宣珩允的轿舆。
“是崔大监来了。”宣明玉脸上怒容转瞬即逝,换上一张得体端方的笑脸。
崔旺是太监总管,又是宣珩允身边的人,宫里宫外任谁见了,都是要笑脸相迎。
崔旺颔首,平静唤一声“见过公主殿下”,未给正眼,直接朝楚明玥深拜下去。
宣明玉脸上仍旧挂着笑,拢在大氅底下的手指却是紧紧攥着,她却不走,退到远远的墙角往重华宫眺望。
昨日禁足,今日就能解除惩罚不成,她就站在这里等着看戏。
“崔大监何事找本宫。”楚明玥根本不会以为这是要解她禁足,她太了解宣珩允了。
崔旺呵呵笑着,态度谦卑至极,“奴才替陛下来讨娘娘一碗腊八粥,陛下忙着处理前皇后中毒一事,急于早日还娘娘清白抽不开身过来呢。”
他话说的慢,一边陪着笑,一边用余光观察楚明玥反应,说到最后,他不自信了。
要搁往常,他话未说完,贵妃娘娘一准亲自去督促小厨房把食盒装满,且要亲自送到太极宫,拦都拦不住那种。
“这是把本宫这里当膳房呢。”楚明玥和往常一样打趣,却是一动未动站着,听到宣珩允未过来,她竟不再像以往那般失落怅然。
崔旺面上挂着笑意,却是不会了,贵妃娘娘这是
他接着就给自己找台阶下,“娘娘您一向心疼陛下,陛下今日忙到现在未进食,膳房送过去的粥不合陛下口味。”
他思绪如飞,一直观察着楚明玥的态度,可今日他读不懂了,“陛下的胃被娘娘这些年娇惯着,旁人熬的粥都入不得陛下眼了。”
这话,往日里贵妃娘娘准爱听。崔旺给自己做最后的心理建设。
墙角站着等看戏的宣明玉大失所望,气得跺着脚上了她那顶软轿。
楚明玥撇一眼软轿离开,未有计较,丹唇扬起,凤眸里溢满华光,“大监说的是,是本宫太惯着他了,这毛病啊,本宫往后一定得改,必须改。”
“本宫尚在禁足,不留大监喝茶了,辛苦崔大监白跑一趟。”
重华宫大门沉沉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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