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顾平生还未开口,赵晓就已经接过江员外的话茬,“不好意思,我这兄弟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这次还是我硬拖他来的。” 他对着江员外一举杯,略带强硬开口:“江员外若是想喝酒,赵晓陪喝就是。”
江员外能把生意做这么大,自然也不可能是不懂眼色之人,更何况此次宴会,本就是为了拉近和顾平生关系而举办的,更不可能把赵晓递过来的梯子往外推。
见赵晓表态,他哈哈笑了两声,豪爽举杯,一饮而尽,顺势转移过这个话题,“那我就放心了,见顾郎君一直不举杯,我还以为是我招待不周呢!”
“这怎么可能?!”赵晓又向江员外敬了一杯酒,笑道:“美食,美酒,美人,处处所见,无一不美,依晓看来,再没有比这更周到的招待了!”
江员外被他捧得高兴极了,当即你一杯我一杯和赵晓拼起酒来,再没心思去管顾平生在做什么。
顾平生笑了笑,温声道:“你们喝着,我出去更下衣。”然后便起身离开了纸醉金迷的厅堂。
出了宴客的厅堂,外头黑魆魆一片,只有廊下悬挂的灯笼照开一片小小的光明天地。
不远处隐约传来韵味悠长的丝竹管弦之音,欢笑声中更显凄凉,顾平生没有如他和里面的人说的那般去更衣,而是寻了个无人的凉亭在栏杆上坐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少了酒香与脂粉香,门外的空气清新中带着入秋独有的冷冽,让顾平生的发热的脑袋彻底冷却下来。
“处处所见,无一不美?”眸光中含着淡淡的迷茫,顾平生重复了一遍赵晓方才的夸赞,然后低声喃喃,“为什么我处处所见,无一不是悲声泣语?”
语声中犹带一贯的笑意,只是这疏朗笑意中,不自觉地染上了淡淡的苦涩。
就在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顾平生心神不稳的当口,树后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什么人?!”霎时间,顾平生的手就搭在了背后的剑上。
“别,顾郎君别拔剑!”伴随着一声惊呼,树后转出一道窈窕身影,她举起两只手以示自己的无害,眼中含泪,楚楚可怜,“是我,杜大娘子的婢女小情!”
“杜大娘子的婢女?”顾平生的手依旧没有离开剑柄,语声带笑,眉目间却含着似有若无的威慑,仿若漫不经心般问道:“杜大娘子的婢女,为什么会躲在暗处偷窥我?!”
“我确实是杜大娘子的婢女,但也确实是有意来寻您的。”见顾平生不吃装可怜这一套,秦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眉目灵动,“是这样的,杜大娘子仰慕于您,所以故意派婢子来寻你,想给您送些东西,以表情意。”
话音落下,她还似模似样的把手伸进袖子里,仿佛在掏什么东西。
“说谎!”顾平生眉目间没有半分动摇,直接否认道:“方才我在厅里见过杜大娘子,她望我的目光清正,其中有好奇有敬佩,唯独没有爱慕。”
“好吧!其实方才都是试探,婢子来寻您不是为了杜大娘子而是为了我自己,”秦酌放下手飞速改口,“婢子有求于您!”
“有求于我?”顾平生提起了些许兴致,问道:“你有何求?”
“小女子本是洛川人士,是被强人私掠来这扬州的,幸得杜大娘子搭救,方才逃出生天,只是我一个小女子,即使想回家也根本无法独身上路。”
秦酌的眼眶里飞快盛满了涌出的眼泪,“听闻顾郎君义薄云天,愿为任何身处困境之人拔剑相助,婢子便想请顾郎君带我回洛川去。”
“又在说谎!”顾平生淡淡道:“你的口音虽然是洛川一地的口音,但绝不可能是被人强掠来可心居的,且不提洛川一带的人贩子为了方便管理和避免麻烦,向来极少对你这般年纪的小娘子下手,下了手也不会把你卖到根本不符合市场需求的扬州来。”
“即使你说的是真的。普通女子确实不敢独身上路,可你是杜大娘子的婢女,杜大娘子乃是扬州风月行当里鼎鼎有名的行首,迎来送往,不知结识了多少人脉,若想把你送回洛川,杜大娘子有的是办法!”
“除非——”顾平生顿了一下,若有所思,“除非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阻碍着她!”
“我没说谎!”好敏锐的人!秦酌心下一寒,面不改色,再度改口,“我只是隐瞒了一点细节,我虽然是杜大娘子的婢女,但我的身契并不在杜大娘子手上,而是在可心居的东家手里。”
“可心居为了断绝我们这些女子从良的心思,规定未满三十的女子不许自赎自身,也不许其他居里的女子为别的女子赎身,所以我只能来求您!”
秦酌苦笑道:“赎身的钱我这边有,只是碍于这条规定,只能求别人!”
“杜大娘子的人脉虽多,可风月场中有几个可信之人?”秦酌奉承道:“与其求那些薄情郎,还不如来求您这个素有侠名的好人。”
“还在说谎!”顾平生笃定轻笑道:“你不是婢女,无论是婢女还是下仆,因为长年卑躬屈膝服侍他人,身上都有难以掩饰的卑微之态,譬如一位真正服侍人的婢女,除非在极度信任之人面前,即使再慌乱也绝不会自称为‘我’!”
“而你……”顾平生给秦酌留了点面子没有再说下去,但秦酌已然心下了然,方才她一紧张,哪里还记得维持“婢子”的自称。
一连三句斩钉截铁的说谎,秦酌再也编不下去了!这人太难缠了!秦酌忽然无比相信杜大娘子的话,如果是眼前这人的话,或许真能把她带到洛川去!
只是显而易见的,顾平生一点也不好骗,如果不说实话的话,他显然不会答应!
但秦酌敢说实话吗?不,她不敢。
阿耶的教训深深提醒了她,哪怕再微小的破绽,也可能成为你将来的催命符!
尽管传闻把顾平生说得那般好,但秦酌怎么敢十成十地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
能踏出向顾平生求助这一步,已然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秦酌崩溃了,她咬了咬牙,淡淡的血丝从洁白的齿间渗出,眼里的水光若隐若现却拼尽全力不让它落下,语声倔强,“是婢子打扰顾郎君了,还请顾郎君忘了这件事,就当今夜婢子没来过!”
她明明是竭力摆出凶狠的样子,就像刺猬竖起背上所有的刺,狸奴张牙舞爪,向外界昭示自己的危险,但不知道为什么,顾平生却似乎听到了她内心断断续续的低泣: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吧……帮帮我吧!
“行了!我不问了!”顾平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就信你一回!带你入洛川!”
秦酌豁然抬头!
………………
尽管秦酌半遮半掩,但顾平生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无论秦酌是为了什么要入洛川,无论那股阻拦秦酌的势力究竟是谁,但去洛川的这一路必定极其危险。
纵然他武功高强,也不一定能把秦酌全须全尾地送入洛川,更别提带上赵晓这个不通武艺之人!
于是回落脚地给赵晓留了消息再乔装改扮一番以后,顾平生当夜就翻了可心居的墙,把秦酌带出来直奔城门。
城门外有他之前买下的马车。他扮成马车夫,秦酌扮成车夫他娘,一路直奔洛川。
尽管行动如此风驰电掣,也尽量做了严密的伪装,但秦酌要对抗的势力之强大还是超乎顾平生的预料。
两人离开扬州城没多久,一波又一波的杀手就像蝗虫一样源源不断地追了上来。
顾平生一边护着秦酌,一边和杀手对战,杀退了一波又有一波,即使以顾平生的武功和精力,也不得不在再次成功杀退一波杀手之后,在荒郊野岭寻了个破屋休整。
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人刚找到破屋,天上忽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声雷鸣中,顾平生借着刚刚点燃的篝火,撸起自己的袖子给自己上药包扎,之前和那些杀手对战的时候为了护住马车,不小心被开了道口子。
幸好或许是追得匆忙,这些杀手的刀剑上都没涂毒。
秦酌抱着自己的宝贝包袱躲在角落里,顾平生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淡声道:“我不会抢你的东西的,你过来些吧,雨夜天寒,我可不想还没带你走到洛川就要替你寻医问药。”
屋里一阵静寂,过了半天,身后才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顾平生放下衣袖,问道:“现在,小情娘子可以告诉我你究竟为了什么去洛川吗?”
秦酌护住自己的包袱,身子前倾到篝火旁取暖。
沉默了半天,给出一个答案。
女声泠泠,映衬着屋外的雨声,清寒又旷远,“我是去敲登闻鼓的。”
登闻鼓?!
顾平生心头一凛,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也没必要继续问下去了!
何必再问呢?
至少到这一刻他已经能够肯定,这一次,他依旧没帮错人。
登闻鼓。
顾平生仔细琢磨着这三个字,若非有天大的冤屈,何必去敲登闻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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