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霓原地踌躇, 不免时间耽搁得有点久,于是很快,外面张公公的催促声又起。 她没办法, 和阿降彼此相视一眼后, 只好硬着头皮出了殿门。
“臣女接驾来迟,还请圣上莫怪。”
施霓全程垂着目, 下了石阶后更是直接铺袖伏跪请礼, 她故意没去看梁帝的圣颜,也避着自己会正面入他的眼。
可她的这点小算盘并未达到作用, 对方来势汹汹, 显然不给她丝毫躲避的余地。
“抬起头来。”
一声威厉呵命迎头入耳, 惊得施霓背脊一僵。
阿降在后也是提心吊胆到了极致, 她们已进了大梁皇宫数日, 今夜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迎见天威圣仪,自得紧张惊魂。
又见施霓在前久久不给反应, 阿降忙忍着惧意,小心从侧后方扯着她的衣摆, 以作小声提醒,“姑娘……”
察觉动静,施霓忙回神阖了下眼,强行叫自己镇定下来, 心知如此方才有机会寻得周旋余地。
于是,她缓身而起, 微仰起头。
一副容姿妍丽的面庞尽然呈上显露, 而她自己却将目光下视,刻意偏落到了一旁。
被审视的当下,片刻都觉得煎熬, 她能察觉到此刻梁帝的视线正定在她的脸上,遂身子绷直,更加一动不敢动。
过去半响,终于听到对方含着意味又略带赞赏地启齿而言,“亲眼所见,方知西凉王所言非虚。”
话落,梁帝从御辇上走下,临于近处才叫施霓免礼起身。
施霓刚应声有所动作,不想梁帝忽的伸手向前,欲亲自将人扶起,施霓反应迅速,忙趁着起身动作,状似不经意地向后躲过。
“谢陛下。”她匆匆应了一声,眼神随之避过。
梁帝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不过他面上却未显丝毫被怠慢的恼意,仿佛越是看到施霓露出这般怯生生的神色,越是能叫他心生满意。
如此娇弱弱的纤柔美人,被人抱在怀里疼惜还来不及,又何故危言耸听,凭着霍厌的几句猜测便确认其有威胁一说?
而站在两人身后的张公公,当下更是极会看眼色,从方才施姑娘刚一露脸,他就注意到了圣上的视线,几乎就毫不收敛停在人家姑娘面上舍不得移开了。
他也早就揣摩到了圣意,就施姑娘这身段,这面貌,谁看了不心生怜惜?何况陛下近些年来,最中意偏爱的可不就是这娇媚怯弱的一款。
思及此,他便惦想着,陛下今夜大概率是要留宿在这浮芳苑,后宫里,也要名正言顺再添一位新小主了。
……
进了内室。
施霓与梁帝面对面相坐,她全程谨慎安静,若非对方问话,她一个字也不愿主动开口。
而梁帝的举止也叫人意外。施霓总共面见过两位王上,一个是她们本国的西凉王,不管是对臣属还是对妻眷,其身都显着高高在上的疏离,因其王权在握,故而叫人临近而惧威,而大梁皇帝的面相却算得慈和,周身也并不侵寒。
相比较而言,若论自身威慑之仪,当属她第一次以西凉献降女身份,于军营之中面见霍厌之时的所感所见。
当时,他以绝对的强者之姿现临,身上战甲闪凛寒光,眉横目冷,如鬼魅般笼罩而下。
那瞬间,她才是真的怯从心生,差点被吓软了身。
而当时,她是如何也不会料到,两人后来还会生出那么多的纠缠牵扯,甚至违禁私定了约契……
“上次的晚膳,算是寡人失了约,姑娘莫要怪罪。今日寡人特意召来宫内最擅长做西凉风味餐食的御厨,正好能借此机会叫姑娘品鉴一二,也看看他们自夸的手艺到底有几分真。”
梁帝亲和的声音突然传耳,施霓闻言,立刻敛神将自己外散的思绪收了回来。
当下,她意识到大梁皇帝是有意放低身段,欲同自己挨近距离,于是心头不安更甚。
她的紧张难以遮掩地外显,而她越是这般无措,梁帝审视而来的目光便越是松懈和悦。
而后,他又似闲聊问语,“听霍将军言述,来时路上,你们曾在密林遭遇一伙蒙面神秘人的劫袭,当时姑娘可有受到惊吓?”
听到梁帝提及霍厌,施霓背脊悄然绷直,此问试探意味明显,她不明梁帝的真实意图。
他是只想探究那伙蒙面人的身份,还是已察觉到了她与霍厌之间的……不明关系?
这是最坏的打算,施霓手心不自觉攥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她却痛觉不感,心头只知今夜大概算得她的一场劫难。
“回陛下的话,施霓久居于宫苑,先前也从未那般近距离地见过杀戮场面,故而当时的确心有惧意。”
梁帝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闻言后先是若有所思地默了默,而后凝眸又问:“关于那些蒙面人的身份,姑娘可有猜想?”
那些贼人身上有西凉印记一事,她先前既没有告知霍厌,此刻又怎会愚蠢地给自己凭白惹嫌。
于是她抬眼对上梁帝的视线,当即摇头否认。
梁帝笑了笑,安抚道:“别紧张。寡人只是想多了解了解当时的情况,毕竟此番你身负使命进京,为的更是两国和存,而那片密林位处西凉、沔南交界位置,不管是何方势力出手,都可见其心思恶毒。”
施霓语气更为认真,回说着:“此次西凉求和心诚,且经过先前几月鏖战,西凉边境早已是百废待兴之态,边城留守的众兵士同样也身倦厌战,此等情形之下,西凉又怎会徒生事端,扰乱这来之不易的短暂和平。”
这话倒是真言,梁帝听完沉吟半响,而后忽的眯眼开怀。
她这番言辞是正中梁帝心意,先前他还因顾虑她心存报复而生出的猜想也随之烟消云散。
想想也是,就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娇弱美人,又怎会是那狼子野心之辈,别说是大胆下毒加害,恐怕就是此刻他随意出声重些,都有可能将美人给惊扰到。
于是,梁帝彻底没了戒心,欲和施霓亲近的心思便遮也不再遮了。
他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当下起身,直接坐离与施霓更近了些,原本两人是面对面相坐的,这会儿却是直接相隔了。
“你来尝尝这道鹿脯排蒸,口感鲜糯留香,再配着小酌一杯佳酿,正好能解其肉香中的腻味。”
梁帝不顾身份的亲自为施霓夹菜,此状,叫身后静立半响的张公公看了都是心下一惊。
能得圣上亲自布菜,此乃天大的殊荣,除了早些年时,他在未央宫看过圣上对皇后娘娘体贴如此,这么多年来,此间情形便再未有过了。
可见这位异域而来的施小主,当真是入了陛下的眼。
而施霓看着自己盘中愈发丰盛的菜肴慢慢堆积成小山,却未有丝毫的食欲。
她硬着头皮拿起筷子,没有去吃梁帝亲自给她夹来的荤菜,而是借口说最近食素,便只小口吃了些临近手边的如翡香芹。
对此,梁帝并不在意,反而笑着吩咐婢女,去将桌上几道素菜重新放置在她近前。
施霓无奈,只好又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而梁帝此刻则倾身借着夹菜的由头,靠离过来距她越来越近……
“陛下!”
就在梁帝手臂即将放落到她肩膀的瞬间,施霓慌声下意识起身躲开。
她惊惧自己这般放肆,恐会惹来龙颜震怒,却是不想同一时间,与她声音一道的,还有侍卫从外面紧跟传来的慌乱禀告声。
“陛下,未央宫出事了!”
此刻,施霓在状况之外的连大气都不敢重出一下,她小心观察着梁帝,生怕他会一怒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可叫人意外的是,在梁帝听到外面人提及‘未央宫’三个字时,眼底瞬间升起满满的复杂之意,而他当下的注意力,也很快从施霓身上移开,并神色认真地速召了报信侍卫,进来答话。
于是施霓也暂得间隙,悄悄松下一口气来。
梁帝威坐在中,很快便收敛了方才和施霓含脉浓浓的多情面貌,待人进来后,他厉声问言。
“未央宫究竟出了何事,叫你一个御林军带班头领,竟是惊慌成这个样子?”
当下,若是换作其他宫苑扬言出了事,哪怕是香云堂,梁帝大概率也是不会理会。
后宫女人争宠手段颇为‘精彩’,装病扮恙不过是其中最为常见的招数,眼下他正与所谓的新人共进晚膳,自当是会有不甘心之人想趁机截胡捣乱。
平日里这些小花招无关痛痒,他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慢慢的,这种风气便被纵容起来,可今日他算正在兴头上,略微带点头脑的大概都不会主动来惹厌嫌。
可皇后不一样。自两人冷战开始,这些年来她的态度一直都是很淡的,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故意吃味阻断。
梁帝阖了阖眼,思起些不算愉快流年往事,身子忽而觉得疲倦,此刻再看施霓战战兢兢静立一旁,的确也再没开始那份风月心思。
这时,领班侍卫也抱拳回了话。
“禀陛下言,是未央宫进了刺客,皇后娘娘受了惊吓,如今昏晕了过去……”
“什么!”闻言,梁帝怒而起身,声音带着明显的在意和惊慌,他追问着,“皇后可有受了伤?这么重大的事,为何刚进门时不说!”
见梁帝罕见失了态,那侍卫声音也带着抖,当即慌慌忙忙地解释:“娘娘的确受了惊吓,不过并无生命危险,宫内的钱财宝器也都未遗失,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方才,属下是见陛下正与新小主食膳,怕……怕扰了陛下的雅兴。”
众人皆知,帝后不和。
皇宫的生存规则就是如此,不受皇帝宠爱,纵贵为皇后也会被轻视怠慢,这些年来也幸因太子和宣王在她身边,不然,这大梁中宫娘娘的日子,恐怕还没一个得宠的贵人好过。
圣上经久不踏足,未央宫又与冷宫何异?
却不想此话刚落,梁帝的脸色便瞬间阴沉下去,他怒极夹带着急促的低喘,而后竟直接抄起桌上一个白瓷酒杯,用尽力气往那回话的侍卫身上狠狠摔落。
嘴上同时骂着:“分不清轻重的蠢东西!皇后是在昏迷,你怎敢说得这般轻巧!”
见梁帝当真动了肝火,张公公率先伏跪劝言,紧接后面一帮奴仆也都纷纷跪倒一片。
施霓在旁默默看着眼色,知晓这个时候,她才是最该降低存在感的那一个,于是忙也跟着跪伏掩面,将头尽力垂低到了极致。
梁帝似乎有些站不稳,手掌用力扶握在摆满菜膳佳肴的案几边沿,而后声音隐隐带着颤:“快来……来人,摆驾未央宫!去未央宫!”
张公公立刻反应过来,起身招呼着大家拥着梁帝往外走,而梁帝这时却是根本不叫人扶,脚步急匆得比任何人都更先一步出了浮芳苑的殿门。
而后,其身形带着几分狼狈的摇晃,匆忙上了来时那华丽敞阔的御用轿辇。
随着张公公一声尖锐刺耳的‘起驾’声,一切喧嚣尘扰也随之渐落。
……
眼见众人相继远去,浮芳苑静默归宁。
施霓紧绷的神绪方才松了松,接着,她腿软着屈膝半倒在地上,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浊气来。
阿降见状,忙走近过去扶她,这时才感觉到她的手心正犯着汗湿,竟是这般凉得直透心。
“姑娘别怕,未央宫今夜罕见入了盗,总归算是天意,今夜我们这关艰难算是过了。”
阿降手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轻轻地宽慰着。
施霓垂着睫,缓了缓才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没了方才的强撑,当下她实在是后怕到连身子都不自觉地开始轻微抖颤。
“他不会……不会见到皇后娘娘没事后,便又去而复返吧?”
施霓眼神无助,当下心有余悸地发问。
方才,梁帝那毫不避讳想要靠近她的倾贴举动,实在是给施霓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当下只要她略作回想,便会无法自控地恐惧心生。
阿降闻言,忙摇头否认叫她宽心:“姑娘安心,方才大梁皇帝走前,神情匆慌着急并不像是装的,想必皇后娘娘在他心里自是不一般的地位,既如此,娘娘正危处昏迷,他又怎会再存闲心来我们浮芳苑呢。 ”
阿降一语点醒她。是啊,这里是浮芳苑,原本就是大梁皇帝妃嫔之居所。
今夜躲得过这一时,可她还能如此凑巧地躲过几次呢?
施霓情绪微微失控,又见当下身侧并无外人,于是心尖的胆怯和软弱也都尽数显露而出。
“阿降,我想出宫去……我,我好怕。”
她阖了阖眼,泪珠一时忍不住于面上连坠。
阿降听着施霓颤抖着低诉,心疼得同样眼泪忍不住直流,她想言劝,却又慌措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下她们所处的情况实在艰难,昔日在西凉时,姑娘还能凭借稷王子的偏爱寻得一时庇护,可如今在大梁,哪还有什么厉害人物能叫大梁皇帝心生忌讳。
阿降本就不是个聪明的,这会儿脑袋转了又转,又将这些天探听来的消息混杂串联到一起,半响过去,终于勉强算是想出个主意。
她病急乱投医,莽着出言给施霓支起招来。
“姑娘,在大梁,除了皇帝便就是东宫太子最受尊崇,姑娘若想出宫,不如去寻太子的庇护。”
施霓意外阿降竟会生这个心思,当下收敛伤神,忙摇头否了这个想法,她止泪认真言说道。
“阿降,没有谁会凭白无故去帮谁,不说我们素不相识,难以厚颜去登门,就算我真的放下面子去求他,自身却没有可等量交换的东西,太子又凭何相助呢?”
闻此言,阿降只好欲言又止,原本她下一个还想说霍将军的,可觉得姑娘又会用同样的说辞去相拒,故而只好止言相作罢。
在她眼里,霍将军虽并非处于权利最端首,可其自身浑然天成的威戾气场,却是实在给人以安全感。
一勇猛无双,威震六国的战胜将军,不论是硕累战功还是惊世战绩,都足以叫世间任一女子心生慕强之心。
当然,阿降同样也难以免俗地好奇,该是怎样的天之骄女才能有幸得其重言一诺,此生相许。
那时的阿降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苦寻不得的答案,其实就近在她的咫尺之间。
而更叫她无法预料的是,待此夜幕凝霜重之时,她心头万分敬仰的大将军,竟是做起了夜翻墙垣,偷摸入室,这般有损威严之事……
浮芳苑的门,自建宫苑三百年来,除了六代萧姓君王或及内侍太监踏进过外,于今夜,终是头次迎进了一位异姓外臣,少年男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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