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振作一点嘛。求你了。” 蒲云蹲到了我的面前,用手指敲我的膝盖,努力想逗我开心一些。阿华和赵蕤也在身旁紧贴着我,给我一种重刑犯被三个警察看管起来的感觉。
“大哥,我知道你难过。我们都很难过。弦哥走了以后,我有两周没去上学,蕤哥也说他做了一个月的噩梦,阿华其实几次想去找你,但到了你家门口连门都不敢敲。我们心里想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弦哥是我们每个人最好的朋友……”
“你别提这些事了,越提佩韦越伤心。讲点别的吧。”阿华说。
蒲云慌忙点点头,歪过脑袋冥思苦想了一阵,继续开了口:“大哥,我知道你们兄弟俩都爱读书。其实我也喜欢。你知道托尔斯泰吗?俄国的大作家。我看过一个故事,说托尔斯泰有个小儿子,七岁就去世了……”
“你别讲这些了好不好?怎么老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阿华埋怨道。
“没事的。”我摇摇头,告诉他我会听的。
“你让我把故事讲完嘛。”蒲云委屈地眨眨眼睛,“小儿子去世后的一天傍晚,托尔斯泰和一位年轻作家在外面散步。春风拂面,他们俩穿过皑皑白雪的土地,托尔斯泰迈起步子越过水渠,走得可快了,年轻的作家差点没跟上。这时,他回过头来对年轻人说,去世的是个好孩子,非常可爱,但是他死了。然而,没有死亡,世界上是没有死亡的。只要我们爱着他,他就还活着。
“大哥,我想,弦哥也没有离开我们吧。只要我们还爱他,还记着他,他就没有离开。我就梦见过他呢,好像他真的还在。”
我一次都没梦见过弦弦。托尔斯泰当然能说没有死亡,他的小儿子不是他害死的。
“弦哥一定希望我们都能高高兴兴的吧。他要是看到你这么垂头丧气,肯定要怪我们这些做朋友的没有尽职尽责呢。”蒲云一副哄小孩的表情,“所以,咱们要过得开心一点嘛!”
我很配合地对他笑了笑,他欣喜地蹦了起来。
“对!就是这样!”他像老师表扬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所以,咱们在这里定一个约定吧!只属于我们四个人,不对,五个人的约定哦。”
“什么约定呀?”赵蕤问。
“就是请弦哥在天上做个见证,我们现在是朋友,以后永远都是朋友。咱们要继承弦哥的梦想,继续把球踢下去,不管是上了中学还是大学,是工作了还是退休了,咱们都不要忘了他,也不要忘了踢球。我们是因为足球才走到一起的嘛,就算分开了,只要咱们还在踢球,就能够想起彼此呀。”蒲云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不住地摇晃着,似乎准备好了跟我们挨个拉钩,“只要咱们把弦哥对足球的热爱和理想坚持下去,他就会永远呆在我们身边。这次决赛,我拼了命也要把冠军拿到手的,对吧,阿华?”
阿华点头了,赵蕤也是。我漠然地望着,他们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大哥也是这么想的吧?你踢得越来越好了,而且很有领袖风范呢,弦哥知道了肯定特欣慰。蕤哥,你们下赛季的队长定了吗?我们已经确定要给阿华了,我看一中的队长给大哥就很合适呀。大哥戴上袖标绝对跟弦哥一样帅呢……”
他还在喋喋不休。继承我弟弟的梦想?我从心底里厌恶这句话。
“够了。”
他们仨大惑不解地望向我。我尽量平静而克制,没有让那股情绪再一次冲昏大脑。在它退潮以后,我感到自己无比清醒,前所未有地明白自己想要说什么,该如何表达。
“你们别说这种话了。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说什么继承他的梦想。我也是。”
“大哥?”蒲云显然被我弄得稀里糊涂,他们俩也不例外。
“弦弦死了,我们还活着,明白吗?”我瞪大了眼睛,他们纷纷摇头,一种难以沟通的烦躁让我激动了不少,双手也跟着比划起来,“我们不可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们说他会开心还是难过,说他有什么什么梦想,那全都是你们自己想的,不是他想的!我们没办法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他死了,不在了,就算梦到他,那不也是自己的梦吗?和弦弦有什么关系?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大哥……弦哥不是很喜欢踢球吗?足球难道不是你们兄弟的梦想吗?”蒲云惊慌地看着我,好像长久以来的信仰受到了动摇。
“至少我的梦想不是足球。不是他拉我踢球,我一辈子都不会碰这玩意。我有时很讨厌这项运动,弦弦要是打篮球或者棒球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死了。为一套屁用没有的手套死了,真他妈荒唐。”
“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凭什么说弦哥不喜欢!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
换成蒲云跟我吵了。这还是第一次。
“因为他11岁就死了,不是吗?”我咆哮道,“我要是11岁就死了,你们会不会也以为我很喜欢踢球,然后跟弦弦约好了,要在这个鬼地方一起纪念我,说我根本没有死,要继承我的梦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不要把日本动漫里的情节带到我和我弟的生活里来!我弟弟还没有来得及想好以后要做什么就没了,你们有什么权利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套到他头上?死人是没法开口的,我不许你们这样占他的便宜!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是不是很喜欢感动自己?”
“柯佩韦!我不许你叫弦哥死人,就算你是他哥哥也不可以!不许这么叫!”
“我说错什么了吗?你听不得实话吗?死掉的是我的亲人,不是你的!”
阿华和赵蕤及时拉住了他,不然蒲云就踹到我了。
“柯佩韦,你王八蛋!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呢!你根本不配做他哥哥!”
“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上帝啊,知道死人是怎么想的?”
我又说了一次那个词。在那一刻,我就是故意想激怒他。等到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跑去上厕所时,想到自己今天好几次提到这个词,就突然扶着墙大哭起来,觉得自己死一万次都不过分。可在这个下午,蒲云挣脱了赵蕤的控制,一脚把我踹到地上,揪着我狠狠地揍的时候,我还硬撑着重复这个词。这场面大概跟鲁达拳打镇关西差不多吧。一个很矮的鲁达。我真该打。可能是为了被揍得狠一点,所以我才这么说的吧。不清楚。
“行了行了,都是朋友,别这么动手动脚的。”
他俩最终还是把蒲云拉开了。
“我没有这样的朋友,一刀两断了!我不认识这个混蛋!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了!”蒲云说完便把头埋到阿华怀里呜呜咽咽了,边哭边说为什么死的是弦弦,为什么他这么好的人要死。
赵蕤把一身灰的我扶起来了。
“你以为我不是这么想的吗?”我望着还在哭的蒲云说,“我也希望死的人不是弦弦而是我啊。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说完我又哭了。阿华和赵蕤愣在原地,蒲云回过头,用手揉了揉鼻子,抖落了刚刚的一身怒火,悄悄溜到我身边。
“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么想。”
“其实你们俩都很在乎佩弦。只是你们的方式不同,想的东西也不一样。但我觉得没有谁对谁错。”赵蕤同时拍了拍我们俩的胳膊,“吵完打完,还是好兄弟呀。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你们能见到多不容易,为什么要永远分开呢?”
蒲云默默走到我身后,帮我拍背上的灰。
“不过我是没想到,佩韦现在连蒲云都打不过了。”阿华挠挠脑袋。
“哪有,蒲云本来就很强,他都没使出绝招呢!”
“啊,大哥,你可不许说出来哦!”他一惊,从我背后钻了回来。他的绝招就是咬人,以前百试百灵。不过我们现在大了,他估计不会再用了。
我会心地朝他眨眨眼睛。
“其实他让着我呢。都没还手。”蒲云看向我,“大哥要真想打我,我肯定打不过。想想他那一记锁喉,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准确、及时、完美。”
我以前真这么厉害?
“所以你想想嘛,佩弦被人铲了,柯柯追着那个人打,他哪里不在乎佩弦了?那是他亲弟弟呀。”赵蕤说着,伸出手刮了刮蒲云的鼻子。
“对不起,大哥。我不该打你的。我一觉得你说的话不合我的心意,就特别想动手。弦哥对我很重要,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对不起,你们俩才是兄弟。你有你的想法,我应该尊重你,毕竟你们是一起生活的。其实,我挺嫉妒你,嫉妒你有个这么好的弟弟。他不在了以后,有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把你当成他,希望你变成他的样子,用你来代替他。这不对,是我一厢情愿。”
我没说话,和他抱了抱。
“不过,柯柯,你真的不喜欢足球吗?我觉得咱们这一年在球队呆得很开心呀。赢了比赛,教练夸奖我们的时候,你和大家笑得一样高兴呀。跟米乐还有芮阳一起努力防守时,你也是斗志满满的。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大家都很喜欢你呀。”赵蕤又问道。
我低下头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不是假的。我也喜欢和大家在一起。只要跟大家在一起就好了。”
“好啦,今天哭了很长时间了,不许再哭了哦。男子汉大丈夫,再哭就刮鼻子了。”赵蕤揉揉我的头发。
“其实你早点告诉我们就好了。我们都在呢。”阿华说,“不过你现在有这么多新朋友也好,毕竟我和蒲云不能经常在你身边了。”
“对不起,大哥,我收回之前说的话。我们俩和好如初吧。”看见我用力地点了头,蒲云的胆子也就大了些,“只是,我有点想弄明白,为什么你说没人有权利继承他的梦想?”
“就像你说的,没有谁能代替谁。弦弦始终是他自己。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想法来代替他的想法。他不在了,我们没法知道他的想法。他确实喜欢足球,但他从没说过足球是他的梦想。弦弦还没来得及跟我说他要做什么就走了,走得那么突然。没人能知道人死了以后还有没有思想,有没有灵魂。可能根本没有吧。我们想到的愿望都是自我安慰,或者是给自己找的一点动力。但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那种日本动漫里的热血励志,它离我们的生活很远。一个人离开了我,他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根本不可能因为他的离开获得什么动力。死亡是残酷的。现实生活中,牺牲一个人使另一个人奋发向上的故事恶心至极。我宁愿自己一事无成,做一个窝囊废,也不希望牺牲任何一个人让我‘醒悟’。生与死都无比沉重,不是能轻轻松松承担的。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踢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到球场,但我明白,我决不是为了实现弟弟的愿望。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是不平等的。活着的人享有生命的一切,死了的人什么都没有。应该给他一点安静,我们已经有他没有的一切了,所以别再为了自己这么吵吵嚷嚷的。因为,我们都没有死过,也不可能真正设想死后的事。”
我并没有把自己的内心想法全都告诉他们,至少最为重要的一点我没有讲:我是毁掉弦弦的人,怎么可能有资格继承他的梦想?我害了一个人,还说要为了他活得更好,那是多么恬不知耻的想法。其实,刚刚和蒲云争吵时,我或多或少把他当成了自己。我不许自己继承他的梦想,所以也就顺水推舟地认为蒲云没有这个权利了。就像他觉得他要追随弦弦,所以我也必须追随弦弦一样。我们做着完全相反的事,脑子里的思路倒是相似得很,都透露着一股强硬原始的执拗。
“大哥,我明白了。但是,我还是不大同意。可以吗?”我点头了,蒲云把脑袋贴到我身上,“大哥,你听说过那句话吗,‘你为你的玫瑰付出了时间,它对你来说就是独一无二的。’我为弦哥付出了很多时间和努力,我相信我在继承他的梦想,也相信他要是知道我为了赶上他而不断努力会很高兴,这真的有错吗?弦哥永远是我的目标呀。我知道你也为他付出了时间,比我多很多的时间。但是弦哥他不只是你的弟弟,他也是我的朋友,他也为我付出过很多。因此,他对我来说也有独一无二的一部分。也许这确实是我的一点幻想,但它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没有弦哥,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蒲云,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你可以梦到弦弦,羡慕你可以毫无顾虑地追逐弦弦的身影,羡慕你的手是这么干净,没有沾过他人的血。而我再也不可能像你这样了。过去犯下的错误已经没有挽回的可能。
真的注定这样了吗?那我的生命呢?它注定无法洗去他人的血,注定干瘪而罪恶,只要我还有良心。
但我还不能丢开它。
“佩韦,你又在发呆了。别胡思乱想呀。”阿华摇了摇我,“你这个人总是想太多。”
“阿华,你别这么说。不是想得多不多的问题。”赵蕤搂住我的肩膀,“他有自己的想法。你们不要这么坚定、这么郑重其事地相信,只有正常、积极、幸福才是有用的。受苦可能和幸福一样对人有利呢。”[1]
也不知道他在神神叨叨什么。
“大哥,弦哥回不来了。我做不了什么大事,但至少你要好好的。如果你觉得我不对,我以后就再也不踢球了。我能做到。这样你能开心一点吗?”
蒲云坚定而郑重其事的目光让我惭愧而害怕。从小到大,我都谨慎地期望过自己不要做一个嘲笑他人梦想的人。如今蒲云如此认真地对我说出这番话,我顿感自己又一次具有了改变他人生命轨迹的可能。我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或许我仍然觉得,“继承弦弦的梦想”是无稽之谈,但是我知道蒲云喜欢弦弦,也喜欢足球,而我也喜欢看他在体育场上不断跌倒了又爬起来的身影,仿佛告诉每个人,只要一息尚存,一切就还有可能。我喜欢这种信念,羡慕蒲云能拥有它。我自己再怎么自暴自弃、铁石心肠,也不可能去干扰或搅乱别人坚定的意志。蒲云永远属于他自己,属于那颗干干净净、不肯低头的心。
我毁了自己和弦弦的生活,再不能毁其他人的了。
“蒲云,我自己说话也很刻薄。你应该生气的。我以后会尽量温柔一点,尤其要对我最亲近的人温柔。你会赶上弦弦的。今年要拿到冠军呀。我不知道弦弦会不会高兴,但你要是拿了冠军,我一定会高兴的。”
“大哥。”
“嗯?”
“有空的话,来我家玩吧。蕤哥和阿华也一起来。”
他挠挠头,说想邀请我去已经很久了,没想到今天不请自来。但是太匆忙了,不能算数,下回得好好玩一次,不许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答应了。现在该找个地方好好洗把脸,下午快过去了,晚上还得回学校考试呢。我得洗干净一点,让爸爸妈妈看不出来我下午经历了什么。尽管再怎么想清洗,有些东西也永远洗不掉了。他们把我送到了我家楼下,转身离去后,影子渐渐消失在下沉的夕阳里。他们走到阳光那边去了。而我呢?太阳落下以后,也只能慢慢走回属于我的那片黑暗里吧。
[1]赵蕤的这句话化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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