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华十有**是想安慰我。虽然不喜欢被人安慰,但有个人愿意跟我说说话总是好的。何况他都到我身边了,我不想再次推开他。
“我是代蒲云来向你道歉的。”他把我领到了一家咖啡店里,我从来不喝这玩意,他给我点了橙汁,“他昨天没控制住自己。本来说好了进球不庆祝,结果还脱了衣服,很不尊重你们。”
“没这回事。”我一耸肩,“我们自己没守住。该庆祝就要庆祝嘛。不过,蒲云怎么没来?”
“他不敢来。怕你生气。”阿华也有些无奈,“其实脱衣也不只是为了庆祝。他昨天做了两手准备呢。要是我们输了,他也会脱的。”
“什么意思?”我更加莫名其妙了。
阿华把他的手机递了过来,我看到一篇新闻稿,大概是外校同学准备用来做推送的吧,连图片都有,拍的是蒲云在接受采访。衣服都没换,还沾着点草根,人也只是洗了洗脸,那道伤口还是红红的。
“昨晚我们同学在赛后做了个小访谈,蒲云想趁这个机会跟你解释脱衣庆祝的事情,你愿意看看吗?”
我点头了。阿华把这份文稿分享给了我,还说如果我看过了觉得没问题,他们那边就会安排推送。稿子很长,记录得一丝不苟,好一会才看到三分之一。阿华似乎也意识到了,便说他向采访的同学要来了当时的录音。于是我们俩坐到一块,分别戴上了一个耳机。
“蒲云同学你好,你是今天的英雄,用一粒非常精彩的绝杀球帮助学校再次杀入决赛,能谈谈你的感受吗?”
采访者的声音很从容,蒲云倒有些生涩与紧张。
“就还好?很高兴,想跑起来,一下子忘掉了赛前说好的事。我和一中守门员是小学同学,关系非常非常好,本来说进球的话是不会庆祝的,我食言了。在这里想向他道歉。”
“朋友成了对手是件很特别的事。会不会因为是朋友就想手下留情?”
“当然不会。不然我就进不了那个球了。我们都是全力以赴,‘各为其主’。但场下我们还是朋友,希望他这次不要太生我的气。”
说实话,我根本没生他的气。
“你好像很在乎这位同学。你们俩是一起长大的吗?”
“是的,我怕我再次失去他。我们在小学就很好,那时我总被人欺负,是他和他的弟弟保护我的,也是他们兄弟俩教会我踢球的。没有他们,我就不会踢球,也进不了江外的校队。这些事一辈子都忘不了。”
“原来如此。那说来也很有意思,他们教会了你踢球,但你今天的进球淘汰了他们……”
“只是淘汰了大哥。”蒲云打断了她,“我很难过,但没办法。”
“相信你的朋友能理解你。对了,你在庆祝中脱掉了球衣,有同学注意到你的背心上写着几行字,是什么意思呢?”
“Bowstring siempre con nosotros.西班牙语,意思是‘永远和我们在一起’。2010年南非世界杯的决赛,西班牙对荷兰,伊涅斯塔在加时赛绝杀,帮助西班牙获得了世界杯冠军。进球的他脱下球衣庆祝,背心上写着Dani Jarque siempre con nosotros,我是在模仿和致敬‘小白’。”
“很多热爱足球的人都知道这个故事,不过我们的公众号面向的人群很广,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所以请你说说吧,也说说你为什么要致敬这个经典的庆祝动作。”
“伊涅斯塔是为了将进球和胜利送给自己的朋友达尼·哈尔克。两人在球场上是对手,在生活中是很好的朋友。哈尔克很有才华,然而年仅26岁的他在给家人打电话时突发心脏病去世。足球是大家铭记哈尔克的方式,伊涅斯塔在世界杯决赛打入绝杀球后脱衣庆祝,全世界的观众都看见了哈尔克的名字,知道了去世的他从未离开他的伙伴。大家没有忘记他,他仍然活着,和西班牙人的足球梦想一同存在。这个故事很打动我,也在不断激励我。我也想把进球献给我的朋友。我知道我的水平很差,今天表现也很烂,除了那个进球以外一无是处。我也知道,我跑得很慢,学得也很慢。但我也希望能有机会能像伊涅斯塔一样去实现我和朋友的梦想,让大家记住他的名字。所以,我只有努力地跑、不停地跑,倒下多少次都要爬起来,永远都不停下。”
我听到蒲云的声音哽咽了,采访者也是。
“足球是温情的,它能超越生死的阻隔。所以,蒲云同学,你愿意说说你和你朋友的故事吗?我相信每个江外的队员,每个喜欢足球的人,或者说每个热爱生活的人都会愿意听的。我们都会记住你朋友的名字。”
一阵擤鼻涕的声音,过了好一会才他们才继续对话。
“其实比赛结束以后,从那阵兴奋里出来,我就感觉特别难受和讽刺。所以你们看到我赛后哭了好久,好像我们被淘汰了。我的朋友两年前就不在了。他成绩很好,球技也很棒,一直是我的目标。我自己身体素质很差,个子很矮,协调性一点没有,天天被人欺负。是他帮助我、引导我,让我明白没人能随随便便小看我。当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见到他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塌了,活在这个世界上简直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我伤心了好久,都不想去上学了。后来是爸爸妈妈跟我说,他要是知道我这副样子一定会很难过的。我应该振作起来,去学习他的精神与品质,去实现他没能实现的梦想。阿华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所以,他不在了以后,我依然坚持踢球,没日没夜地努力,想让自己能追上他的脚步。除了爸妈,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真的好希望他能活着,能看见我打进那一粒进球。我真的很努力了,这一次没有让他失望。”
“相信他在天堂一定能看见的。你是我们的英雄。但是,你刚刚说感觉讽刺,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就是我想来接受采访的原因。我想有个解释的机会。我觉得讽刺,是因为我进了这个球,实现自己的梦想,同时也意味着要毁掉别人的梦想。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一中守门员的弟弟。所以你明白了吧?我们俩一定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的,但昨天只能留下一个人。我想实现朋友的梦想,就意味着要在赛场上把他的哥哥淘汰。他很爱他的哥哥。所以,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向大哥表示歉意。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我知道提起这件事你会很难受。但是这两场比赛里我看到了你的表现,非常非常出色,谁进决赛都是实至名归的,只是我的运气好了点。大哥,上初中之前,我以为你再也不会踢球了,甚至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但当我看到你在球场上镇定自若地指挥防线,完成了一次次不可思议的扑救之后,我相信你和我内心想的东西一模一样。我们都在为了弦哥努力。让我们一同继承他的梦想吧,他没有离开我们,他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其实,我昨天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赢球,我本来不想庆祝的,而是去安慰你,告诉你我会带着你们的梦想继续前进。如果输球了,我会来祝贺你,并把那件小背心上的字给你看,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忘记你弟弟,死都不会忘,希望你把冠军拿到手,为了他,也为了我。你对我真的很重要。弦哥不在了,我一直希望你能振作起来,像他一样……”
没有视频,我不知道蒲云是怎么接受采访的。但或许他的目光渐渐从采访者那里移到了我面前,在对我说话,希望我能给他一点鼓励和祝福。我浑身颤抖,强烈而眩晕的恶心感填满了脑子。一条消息从施振华的手机上方弹了出来,他慌忙划过去,但我看见了,是蒲云发来的。
“阿华,我听她说你要了录音?你自己听听就行,千万千万别给大哥听。看文字整理版就好,我在后面的部分说了一些不能说的话……”
阿华想关掉录音,但我用一种能够把人冻住的眼光瞪了他。他的手僵在空中,被我抓住了。
“相信那位一中同学能理解你的心情。听到这个故事,我也非常伤心。你们俩一定比我这个外人伤心得多。我想再问一下——这不会写到推送里。就是……你的朋友是怎么走的?也像哈尔克一样,心脏病吗?”
“不是。”刚刚还啜泣着的蒲云突然狂躁起来,“具体的我不是非常清楚。要知道他那天会出事,我一定死死地缠着他,不让他出去。或许我只要多赖着他一会,他就绝对不会走的。是一场意外,我只想说一句话:从楼顶上乱扔东西的人该死,罪该万死,全家死光才好呢!什么过失致人死亡,这是故意杀人,才判三年,我……”
阿华挣脱了我,一把将耳机拽了下来,随即拍着我,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在小心地试探着父母的脾气。我一句话没说,但苍白的恐惧与愤怒在体内上涨,已淹没到了脑子。两年前的真相正不可避免地浮出水面。我说过我想去查,然后我便一动不动,畏缩不前。但无论我是真的想查清楚还是想躲开,可怕的过去终于意外而又宿命般地找到了我,抖动它乌黑的翅膀,降落到了我的眼前。
你还好吗?阿华微微摇着我,我迟疑地转过头来问他,蒲云人在哪。他像没听见一样,仍在问我还好吗。
老子好得很。但是蒲云他妈的在哪?
我的声音大得吓人,几乎所有人都回头看我在这里爆粗口。太丢人了,可我完全没有在意,仍催逼着阿华,近于命令地要他把我带到蒲云身边去。或许我是太害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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