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来了,快跟人家合影吧,第一次看到这么棒的服装。人一会要和哥哥玩呢,再不拍就来不及了。”走近以后,姐姐一把扯过我,将我们带到了门前的一座亭子前。站在附近的明明对我们点点头,而岳隐抱着她的摄像机“咔嚓咔嚓”个不停。
亭子里只有一个小孩,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穿着一身古装(虽然和我在历史剧或纪录片里见到的有些差别),从容优雅而又风度翩翩地在这新建的小亭里摆出各种姿势。长长的黑发被金色的发绳高高地系了起来,乖巧地垂到后脑勺。衣服是标准的宽袍大袖与交领右衽,以黄色与黑色为主,明暗交迭间辅以雕琢精致的花纹,举手投足令我想起历史课本上说的“吴带当风”——那是形容画的,而这个小朋友的打扮与气质确实也在岳隐的镜头前构成了一副鲜亮的画面,很讨人喜欢。
但是我分不清这孩子的性别,他面容清秀,五官小巧精致,看上去比我们小好几岁。这种年龄的孩子有时确实难辨男女,何况头发又像古人那么长。当然,可能是假发。
正想着呢,叶芮阳径直闯进了亭子里,也打断了岳隐的拍摄。他揪住了小孩的衣袖,自然地翻扯着,好像在检查他的袖子里是不是藏了什么暗器或违禁品。
“阿放,你怎么穿这套衣服就出来了,不冷吗?”语气里有几分责备呢。
“哥,妈妈说今天出来跟你们玩,就要好好打扮一番嘛。让你们多拍拍视频和照片,她好传到网上呀。”小孩任由叶芮阳检查着他的衣着,没有一点抵触的味道,“再说了,我里面穿得挺厚实的,不冷,你放心好啦。”
除了我跟米乐,大家一定是一头雾水。叶芮阳完成了他的“搜查”,拍了拍小孩的背,说你去跟哥哥姐姐们打个招呼。他便连蹦带跳地跃出了亭子,模仿着古代人摇头晃脑地对我们大家行了个礼。
“见过各位哥哥姐姐。小弟姓叶名君放,叶是一叶扁舟的叶,君是君子如玉的君,放是马放南山的放。初次见面,还请各位哥哥姐姐多多关照。”
毫无疑问,他就是叶芮阳的小堂弟了,比我想得还要聪明伶俐,也正如他所说得那么彬彬有礼。难怪叶芮阳在我们面前把他夸得几乎十全十美了,这样的弟弟谁不喜欢呢?
叶老大领着叶小弟到大家面前挨个介绍,似乎他很热衷于把弟弟拉进我们的圈子。我满心期待地等他们哥俩走到面前,却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压到了我的鞋上。低头一看,我的脚尖被米乐踩到了。
“看什么看?眼睛瞪那么大干嘛?那是人家的弟弟。”他冲着我的耳朵嘀咕了一句。我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们就走到了面前。
“这个哥哥叫柯佩韦,你叫他柯柯哥哥就好。旁边的哥哥叫米乐。”叶芮阳说道,“他俩是我最好的朋友。对了,柯柯是刚刚那个姐姐的表弟。”
叶君放看着我们喊了柯柯哥哥好和米乐哥哥好,我伸手拍拍他,他像只小猫似的很享受地对我眯眯眼睛。
“话说,你真的是男生吗?”米乐在一边抱着膀子问他。
“昨天不是跟你们说了嘛,他是我弟弟,当然是男生啦。”
“可他头发这么长……”
“是假发啦。嘿嘿,我妈妈在网上发我照片时也会有粉丝问我是男孩还是女孩。妈妈每次都说,‘这么可爱,当然是男孩子啦’。”叶君放朝米乐笑了笑,眼神里有一点点想引起他喜欢的期盼,不过米乐并没有给出他想要的回应,双手的动作依旧像摆在一张不存在的课桌上。
“对了,我的小名叫阿放。如果愿意的话你们也可以叫我阿芳,芳草萋萋的芳。妈妈在生我以前和爸爸商量好了,要是男孩就叫叶君放,女孩就叫叶君芳。有时候我会打扮成女孩子的,那时我可能就是叶君芳了哦。”他得意地晃了晃小脑袋,那头秀丽的假发和金色的头绳也随之轻盈地摇着。
“这么玩,你弟不会人格分裂吧?”米乐皱着眉头说。
“你什么意思啊?”叶芮阳的声音明显不高兴了。
“米乐哥哥说得有道理呀,有时我真觉得自己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呢!说不定现在跟你们说话的不是阿放而是阿芳呢。不过对哥哥来说我永远都是阿放。”他冲着叶芮阳吐了吐舌头,做哥哥的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没再跟米乐争执了。
“你弟弟挺自来熟的。”姐姐过来揪了揪他的袖子,顺手把一块糖悄悄地扣到了他的手心上。叶君放说完谢谢以后把糖果丢进嘴里,边嚼边对大家说能见到哥哥的同学们特高兴。
“我弟这人很韶的,超能啰嗦,想聊天找他就好了。不过要是你们嫌他话太多,他会安安静静的。”叶芮阳有些害羞又有些自豪地帮弟弟拉了拉衣服的下摆,明明也来夸了弟弟两句,并告诉我们穆铮和黄敏学在他们来之前已经入园了,徐牧进去找了。
该抓紧时间玩了。大家排队检票进了园区,三三两两地走着。叶君放连蹦带跳地跟他哥哥走在最前面,岳隐跟在他们身后,时不时的抓拍两张,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姐姐狡黠地拿着手机在拍她呢。明明一个人走在我们前面,研究着从入口处拿到的地图。我和米乐落在了最后。
“你是不是有点不喜欢叶小弟啊。”我瞅着明明和我俩有点远,便用胳膊肘戳戳米乐,小心翼翼地问。
他有些傲气地哼了一声。
“明明是小孩子,弄得这么花里胡哨的,也太会讨人喜欢了吧。”
“嘘,别让明明听到了,他就在我们前面呢。不过,明明明明就和我们一样,都是小孩子呀。”我觉得这个一语双关玩得不错。
“有意思吗?一点都不好笑。”他白了我一眼,继续说,“你看他那身行头,好像挺古色古香的,实际上怎么看怎么别扭,就是游戏里的打扮嘛,怎么好看怎么来,根本就不是标准的古装,不伦不类的。人家真正懂传统文化的人肯定觉得这是在乱搞。”
“游戏怎么了?我们不都打游戏吗?起码人家还挺喜欢这些传统东西的呀,以后说不定会更专业呢,还小嘛,没必要这么计较吧。”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有点想为叶小弟说两句话,可能是他确实很礼貌也很可爱吧。
“你!”我听见了他的不满,转脸看时发现自己被瞪了,还没想清楚,他就抬起膝盖来撞了一下我的屁股,说了句柯柯大笨蛋,更让我迷糊了。
“不管了,我今天是来玩的,才不想小屁孩呢。”他抬手把脑袋一抱,加快了脚步,撂下我走到明明身边去了。我慌乱地赶上他,想问到底怎么了,又不敢开口,任由他和明明聊着地图上的游乐设施。时而插了两句嘴,他没理我。
我有点害怕了。于是更频繁地试探他,问些无关紧要的话,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然而他给我的只是面无表情的摇头或点头。即便再迟钝,我也知道他生气了。
了无生趣地在旋转木马上转了两圈后,我一定又在岳隐的照相机里留下了一张“严肃”的脸。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我找不到妈妈拍的照片了,当年和我玩木马的人也不在了。但比起过去,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时更令我忧心忡忡的是现在。按理说,米乐平时肯定会坐上我的身边的马。那是匹海马,有骏马的上半身和人鱼的下半身,神骏而优雅,做工也是所有旋转木马中最精良的。我特意选了海马旁边的一匹,等着他走过来选那匹最好看的(大家也都不会抢它的)。然而从进场到开始他都没出现在我身边,而是远远地跟明明坐到了一块。我有点想下马换到他附近,但在决定行动的时刻,童话般的音乐恰好响起了,马儿们绕着中心雕刻精美的镜廊奔跑起来。我的马在往前追,而他们也在一刻不停地向前跑,五颜六色的光四处闪烁,通过镜子反复折射,扑朔迷离,搭建起一座似真似幻的宫殿。
甜美的音乐让我觉察到了旋转木马之外的世界,树干与灌木在冬日里的枯黄。我的马儿和别的马保持着恒定不变的距离,即使奋力向前,它也赶不上任何我想赶上的人。下马以后,我又一次接近了米乐。他还是不和我说话。我好想踢飞一颗小石子或一个空掉的饮料瓶,但地上除了被我们踩得嘎吱嘎吱作响的枯叶外什么都没有。
“徐牧怎么说?”岳隐在问姐姐。
“她回我了,三个都在,说去飞火流星那里见。”
飞火流星是峡水湖游乐场里最高的建筑,是一座高塔上的大摆锤,由钢臂连接着一个大圆球,球里是一排排的座位。每一轮开始,是钢臂先讲圆球降到地面上,大家坐上去,系好安全带、戴上支架,钢臂便将圆球抬起来,在几十米的空中近乎不按规律地剧烈摇晃和旋转,据说是整个游乐场最刺激的项目。这是明明跟我说的,我没认真听,但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足球似的钢铁结构在天上翻飞,我们向它前进,随着尖叫与呼啸声在上空的不断清晰。抵达铁架脚下时便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它像一个投掷铁饼或铅球的巨人,把几十人高高托起,肆意地扭动,似乎随时都可能把他们丢向高空和远方。
我当然不敢玩了。瞅了一眼米乐,他出神地盯着钢铁间毫无不迟疑与犹豫的转动。
“不只是海盗船那样荡来荡去呢,它是三百六十度的。你看,球翻了个底朝天,还故意在空中停几秒,人就倒吊在那里……”叶芮阳指着倒置并悬停在半空的钢球,给弟弟解释。
“哥,你会陪我玩的吧?”叶君放探出长长的袖子,拍在他哥哥的胸脯上。
“那个……它应该是限制身高的吧,阿放,你的身高……”他支支吾吾的。
“明明哥哥不才说过嘛,一米四以上都可以玩,我早就过一米五了!还当我是小孩呢,我都要上初中了!”他歪过脑袋,瘪了下嘴,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似地闪了一下,“哦,我明白了,是你怕了!没事哥,我和别的哥哥姐姐去玩就好了。”
“怎么可能呢?我才不怕呢!”话是这么说,叶芮阳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是赶鸭子上架的。也不知弟弟刚才那番话是故意激他还是真在为哥哥着想。
“韦韦,你玩吗?”姐姐走到我身边问。
“我当然可以玩,但是我怕下来以后呕吐,就算了吧。你也……”
“哎呀,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们都长大了嘛。我现在一点都不晕车了,你肯定也没问题的。”她凑得更近了一些,像在怂恿我,“没事啦,来嘛,我们一起玩一次。”
“不了吧,我不想吐。”
“算我来请你了,一点面子都不给老姐啊?”
其实,我能理解姐姐想跟我玩的愿望。过山车、大摆锤这种刺激的游戏,我从没跟她一同玩过。舅舅那次带我们仨去玩,我和姐姐半路都吐得颠三倒四,只有弦弦一个人玩得动,我们俩呆呆坐在长椅上看他在天上飞。
但我就是怕。没法克服这种恐惧,它把我的脚冻在原地,迈不出去。
“我跟你去玩。”
“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米乐。我都说不清谁才是我弟弟了。”姐姐说着,从兜里揣出一颗糖来,故意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严严实实地扣到了米乐手心里。
米乐还是没看我。
“对不起呀,久等了。”徐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家纷纷转过头去,随即一半的人被吓得退了半步。
在徐牧和穆铮中间站着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如果那真的是人的话。在一顶反戴的黑色棒球帽下,是一张不加任何掩饰的骷髅面孔,脸上涂满了白色的颜料,连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一对眼睛用黑色的水彩画出了空洞的深陷,好在里面还有一双在转动的小眼珠,告诉我们这是个活人而非一具骨架。他那苍白的嘴唇上用细细的笔勾上了硕大的牙齿,一直延伸到耳根,构成了诡异的永恒微笑。下巴上还有一朵画上去的粉色玫瑰花在伸展。
“黄敏学!你整点阳间的玩意行不行?万圣节早过了,鬼节也过了,没人给你烧纸吗?”叶芮阳有些气急败坏地冲他吼了一句,并抚摸着弟弟的衣服,仿佛在安慰他,显示出一副镇定而愤愤不平的姿态。
“哥,你说话太冲了。我觉得这个哥哥还挺有意思的呢!”阿放看上去根本就不害怕。
“没办法,他看到园区里有画脸的,就非要去,还专门让人家给他涂成这样。搞得大家都在等他一个人。我要是他妈妈,一回家就打烂他的头。”徐牧跟我们解释道。
她说得对。我要是把脸涂成骷髅,一进家门准会被爸爸狠狠收拾一通——前提是他们给我开门以后还会放我进去。真不知道他敢不敢不洗脸就回去见黄老师。
“我说,你和穆铮昨晚不会是去墨西哥吧?”姐姐从口袋里撩出来几颗糖,分给了三个小伙伴。
“我知道了!”岳隐按下快门后走到了他们身边,“墨西哥的亡灵节!学学,你简直是从《寻梦环游记》里出来的,电影主人公不就是弹吉他的吗?”
“我不喜欢美国电影。美国人也不懂墨西哥。”黄敏学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嘴唇上的牙齿。
“好了好了,你这个中国人就懂了?快去飞火流星吧,大家全都在等你,你也不道个歉。”徐牧敲了一下黄敏学脑袋后面的帽檐。学学把自己的骷髅头一扭,半哼半唱地来了句“生活本没有意义”,叫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我就不陪你们了,大家可以把包给我。”穆铮说,他首先摘下了黄敏学头上的帽子,随后接过了同伴背上的包。
“欸,穆铮,你为什么不玩呢?”明明问。
“我玩不了嘛。而且,有点怕。”他笑着说,没怎么难为情。
“你看看人家,不玩就不玩呗,说出来就好了。你搁这支支吾吾的,真不像样。”姐姐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我的脑门。米乐还是没看我。我正望着他呢,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丢进了口袋里。一摸,是枚小小的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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