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本来也不准备写的,在家做了一天试卷,无话可说。还是记一记昨天的事吧。社团课上,副社一碰面便跟我说,岳大记者,你还记得来新闻社呀,都快成足球社的人了。我说不明白她的意思。社长倒是替我说了话,夸我这几次的报道写得不错。但是——这个词紧接着就来了,你要有主次之分哦。为什么你上周先在足球社的公众号发了稿件,而且是原创稿件,然后才把稿子交给我们呢?我说那是想让没来参赛的几位同学尽快看到。至于发原创,是因为赛前大家说了,进球以后会摆出手势给我拍,目的就是将进球和照片献给缺席的同学。球是他们进的,祝福也是他们想出来的,我在足球社的公众号发原创是尊重人家。好吧,社长咂咂嘴,你快去拍训练吧,迟了的话,你的小奶狗们会分神的。
我有点生气。确实,这一回我在自作主张。以前也的确说好了,先在新闻社发稿件,再由足球社转发。可这次就是不一样嘛,而且稿子是我写的,想投给谁不是我的自由吗?我是有问题,但他们就真的是好心提醒我?平时都是一副学长学姐的大人样子,昨天突然翻脸,阴阳怪气,还显得是为了我好,教我怎么懂规矩。可拉倒吧。想把课文里的一句话送给他们:“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1]
可我是不是在日记里把自己生气的脸摆出来了?
何必和他们斤斤计较呢?希望过几年,我再翻到这页纸,会坦诚地发现自己早已忘记这些不愉快了。这几天里,世界上发生了很多事情。生命是短暂而脆弱的,不该让戾气与刻薄填满我的生活。我就是爱跟“小奶狗们”玩。(埃文听到我这话可能会吃醋的!虽然它脾气那么好。埃文放心,姐姐最爱的永远是你。)有问题吗?他们很真诚,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一点也不虚伪。
其实我大概能猜到,他们不高兴的原因不只是这件事。他们想评优秀社团,得有拿得出手的成绩。对新闻社来说,就是要有足够多的高质量原创稿件。他们希望我多去写别的东西,而不是足球。周三我在微信群里传了一篇沙佩科恩斯的新闻稿给他们,到现在都没发。很简单,首先是他们对足球不感兴趣。其次,副社在群里旁敲侧击地强调了,“我们的公众号不能发太负能量的稿件”。然而我写的是全世界的人用各种方式纪念死难者的故事,怎么“负能量”了?死亡就等同于“负能量”,要像个不能说的秘密一样被掩盖吗?这不对。我看过黄敏学写的一篇作文,里面有一句话印象很深:“我们的死启发了我们的生。如果我们的死缺乏意义,那么我们的生命也毫无价值。”好像是引用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有空得查查是谁说的。[2]
刚进社团时,大家选择自己工作方向,我说想跟踪报道一中足球队,副社就老大不高兴,说中国足球踢得这么差,有什么报道价值?好学生谁踢球呀?没错,中国足球是差,可如果没人去报道,就不会有人知道它为什么差、差成什么样子。即便它的水平很低,但仍然是我们自己的同学无比热爱并为之付出了汗水的东西,它是有价值的。就像《小王子》里说的,“正因为你对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珍贵”。这些默默无闻而又信念坚定的故事有必要被记录下来。只有让大家知道校园足球是什么样子,才会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无论是作为球员还是观众。这样一点点积累,我国的足球氛围与技术水平才能有所提高。自视甚高、嘲笑他人梦想的人很了不起吗?一百年前的中国不行的可不只是足球,万一那时所有人都觉得没希望了,那不就只能坐等着毁灭吗?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我把鲁迅先生的这段话摘录在这里,我相信现在有无数的光。[3]
赶到操场时,他们正好热身结束,王老师在讲话。“想必最近足坛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在周日的比赛开始前,我们会有一个简短的默哀仪式。大家都清楚该怎么做吧,和公祭日一样,保持严肃,为遇难者默哀一分钟。尽管我们与他们素昧平生,相隔千山万水,但大家都是在绿茵场上呼吸与奔跑的人。我相信,这个周末,在欧美,在非洲,在我们中国,在亚洲或太平洋的哪个小岛,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热爱足球的人都会在比赛开始前为遇难者默哀。我们所有人都被联系在了一起,不分国别,不分民族,不分语言,生命与足球是我们共同的语言。我也希望大家能在周日的比赛里拿出最好的状态来,不只是用一场胜利锁定小组第一,更是用一场胜利证明我们对这项运动的热爱。死亡阻隔不了我们对足球和生命的憧憬……”说着说着,她发现了我已站到了她的身旁,于是侧过身子来招呼我,“岳隐,你来了呀。你不在,我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呢。对了,周日的默哀仪式要麻烦你播报一下,好让球员和观众们知道……”
我说,保证完成任务。
看得出大家练得很认真。下课前,王老师再次集中了所有人,嘱咐我们在周日多穿一点。十二月了,寒风吹彻,千万别在赛场上冻感冒了。尤其是你,柯柯,一个人在门前,冷的话可以原地小步跑。大家笑了,这是今天第一次。柯柯挠着脑袋说知道了,米乐揪着他问围脖哪去了,不会弄丢了吧。柯柯说怎么可能,一直放在枕头边上的。感情真不错。仔细一想,老师这是宣布柯柯周日要重回首发了。涛涛和米乐也回来了。我看涛涛课后感谢了黄敏学,因为学学给了他英语音标的录音,据说特标准。咱们队的氛围真好,像个大家庭。我喜欢这些人。
12月4日星期日
今天是小组赛的收官之战。中午从家里出发前看到体坛快讯,南美足协已确定要将南美杯的冠军授予沙佩科恩斯队。打开手机刷微博,发现一张漫画,看着看着眼角就湿了。去世的球员们排成一列站在云彩上,身前是白发苍苍的神明和张开洁白翅膀的天使。他们像为冠军颁奖一样给球员们戴上天堂的光环。球员们的表情不兴奋也不悲伤,好奇地望着头顶的金色圆圈,仿佛对这个新的世界还很陌生。
活着真好呀。能呼吸新鲜的空气,看着大家在足球场上尽情奔跑,这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去学校的路上,我看到起雾的车窗前一闪而过的人影,看到一片在风里摇曳、摇摇欲坠的树叶,看到公园门口售卖的风筝和气球在尝试飘浮,它们是那么可爱。“不管在这个不可理解的世界上是多么愁闷,这个世界仍然是美好的。”真希望那些已头顶光环的球员也能从天上看到这一切。[4]
王老师公布了今天的首发名单。不出我所料,柯柯是首发门将。三后卫是赫明明、叶芮阳和张涛涛。李百川单后腰。前场的三个攻击手是穆铮、黄敏学和阎希。我们和外校踢友谊赛时就是这个阵容,全是初一学生。以赛代练的意图很明显,这场压力不是很大的比赛确实该多给初一同学们一点机会。
我最关注的是队长袖标的归属。邝队和逸空学长都不上,将由谁担任场上队长呢?首选一定是穆铮,球技好,人也超有礼貌,谁不喜欢这样的队友呢?要不是他的话就应该是柯柯吧,他之前戴过一次队长袖标,我觉得不只是因为那天他过生日。门将当队长也是常事。柯柯作为门将踢了三场,180分钟,一球都没丢呢,相当于成人比赛里零封两场了,还扑了一个点球。我们整条防线的成员都很信任他。我看了市长杯的所有战报和新闻稿,他是唯一一个还保持零封的新生门将,说不定今天能延续这个纪录。柯柯的性格不是那么突出,很少吼着指挥防线。他要是再有点气场就好了,得像诺伊尔或者布冯那样。
除了他俩,我想明明和叶芮阳也有一点可能吧。而王老师很快做出了决定,让邝灏把队长袖标递给了穆铮。我猜得不错。
“请全体观众起立,为11月29日空难中的遇难者默哀一分钟。”
隔着广播室的玻璃窗,我看到一中和实验的同学们正对看台站成了一排。严肃的时刻。放下话筒,我独自一人默默在广播室里垂下头,心中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王老师让我在一分钟后通知大家结束默哀。我数到60以后没有开口,而是继续数下去,直到数到75,有75位遇难者。
事后回想,我又自作主张了。我自然也领到了自作主张的代价:一个人呆在广播室里,感受到了孤独与恐慌在身上攀爬。这一秒一秒的计数无比漫长,漫长到我在数的时候意识到了生命在不断流逝。而它又是那么短暂,短到我数过一个数字,它就永不回头地消失了。忽而意识到,我的生命也是在一点一滴地流走,而门外的老师同学们,看台上的观众们,还有这个世界上川流不息的每个人、每只鸟、一草一木,一切生命都在慢慢地共同往终点爬行。
我不知道那个终点在哪,我害怕它,希望它晚点到来。
“默哀毕,谢谢大家。愿两队球员在今天奉献一场精彩的比赛。”说完这句话,我迫不及待地放下话筒。我必须回到球场旁边看着大家。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太冷了。
跑出广播室时恍如隔世,不明朗的阳光下,我怀疑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人。两队球员已在球场上排好了阵势。回望看台,除了几张老面孔,稀稀拉拉的没几个观众。12月了,凛冽的冬日连阳光都是寒冷的。虽然我们人很少,但每个人身上的光和热唤醒了我。王老师说的是对的,生命与足球是共同的语言。回到大家身边,死亡变成了一件可疑的事。
实验中学先开球。一声哨响,他们照例从中场来了一脚远距离吊射。他们这次的精度与准度明显比上次交锋时提高了不少,好在柯柯精神集中,一掌将皮球托出了横梁。好样的。他站起来指挥队友防守角球了,那条白色的围脖看起来非常暖和。米乐一定很满意他戴上了它。
角球没什么威胁,柯柯将球单拳击出,第二落点被禁区外围的穆铮稳稳拿住。一个横传球给到了阎希,小个子策动了一次绝佳的反击。最终由张涛涛倒三角助攻穆铮破门,和首回合的进球如出一辙。这是穆铮的第五个进球了,他今年一定能冲击市长杯射手王。要是踢北川时没罚丢点球就好了。
他进球以后将双手高高指向苍茫的天空,显然是想将进球献给遥远的逝者。
第二个进球也没让我们等多久,涛涛在后场断球,之后一路往禁区里带,面对中后卫选择了直接起脚射门。球速不算太快,打在对方后卫的鞋尖上,有轻微的变线,影响了门将的判断。球滚入远角,涛涛收获了自己的首粒进球。他跑到场边,用双手比出一个爱心,轮流展示给了教练、队友以及观众,当然还有拿着摄像机的我。真为他高兴,要不是得拍照,我也想和大家一同庆祝他的进球。
放下相机还没一会,阎希就在禁区内被对方后卫放倒。一次很明显的犯规,裁判没有任何犹豫地指向了点球点。身为队长的穆铮拉起阎希,把球也递给了他,显然是将主罚点球的机会交给了制造点球的14号。可小家伙摇了摇头,抱着球走到了黄敏学身前,郑重其事地将球给了他。穆铮是想让自己的锋线搭档也打进一球,但阎希并不贪功,认认真真地把点球机会给了罚球最稳的学学。看了这么多场训练,学学的点球命中率确实是初一学生中最高的。无论是穆铮还是阎希,训练时在柯柯面前都吃过瘪。偏偏是学学的点球总让我们可爱的小门神无功而返。学学的射门方式五花八门,既能朴实无华地推死角,也能大力出奇迹地罚高球,有时还会玩技巧高超的勺子点球(就像齐达内!),有时又会和门将打心理战。你永远都不知道他的下一个点球是以什么方式完成的。
学学将球稳稳摆在了点球点上,后退了几步,对着实验中学的门将咧嘴笑了笑。对方张开双臂,上下挥舞,想给他施加压力。他正常起跑,缓慢而匀速,在快接触到皮球之前,像只灵活的小兔子一般轻盈地蹦了一下,实验的门将被这一节奏的变化晃到了,下意识地以为他要射门,先动身扑向了球门左侧。就在他的身体开始移动后的短短一瞬,学学连贯而机灵地将皮球打入了相反的方向。球速不快,但稳稳地钻进了网窝。一次精彩的小跳步射门,优雅而敏捷。进球的学学回身拥抱了阎希,感谢他制造了这次点球机会,随即又和穆铮一样将双手指向天空。陡然发现,他的手臂上缠了黑纱,正在风中飘飞。
我们每个队员都是好样的。
在半场行将结束时我们收获了第四粒进球。一个边路的任意球,黄敏学把它开向了禁区中路,赫明明在人群中高高跃起,顶出了一个质量极高的头球。皮球几乎没有下坠地冲进了实验中学的网窝,守门员对此毫无办法。我们今天的进攻如有神助,收获首球的人也不少。大家围住明明,摸他的脑袋,似乎想沾点喜气或运气——尽管有些人可能得掂着脚才能够得着。而我呢,只要在场边把这一刻记录下来就好。
尽管在足球世界里,我们的进球是那么微不足道,像一粒尘土,不会为我们以外的任何人在意。但它是珍贵的,像生命的金色,熠熠生辉。
……
[1]引自胡适《我的母亲》。
[2]引自奥克塔维奥·帕斯《万圣日,死人节》,见于杂文集《孤独的迷宫》。奥克塔维奥·帕斯(1914-1998),墨西哥诗人、散文家。生于墨西哥城。帕斯的创作融合了拉美本土文化及西班牙语系的文学传统,继承欧洲现代主义的形而上追索以及用语言创造自由境界的信念。1990年由于“他的作品充满激情,视野开阔,渗透着感悟的智慧并体现了完美的人道主义”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3]引自鲁迅《随感录四十一》。
[4]引用蒲宁。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1870-1953),俄国作家、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落叶》,短篇小说《安东诺夫的苹果》、《松树》、《新路》,中篇小说《乡村》、《米佳的爱情》等。蒲宁出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1899年与高尔基相识后,参加知识出版社工作。他的散文绘声绘色、简练生动。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侨居法国期间主要创作有关青年时代的抒情回忆录。193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俄罗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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