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今天真的是那个黄……黄学敏让穆铮来替他道歉的吗?”叶芮阳在饭桌上问。 “人家叫黄敏学。你就不怕他又突然出现在你背后?”
“老鼠嘛,从哪里钻出来都不意外。”
“要是他爸在你背后一站,看你敢不敢这么叫他。”
相声又来了。叶芮阳还真回头检查了。
“我觉得黄老师挺好,上课讲得好,从来不拖堂,好像还会打篮球?”米乐说。
除了明明,我们都是二班三班的,这一点大家一致同意。
“我觉得穆铮和他的个性差得蛮大的,两个人关系还这么好,也挺难得。”明明说。
“性格不同正好互补嘛,是吧?”叶芮阳又在征询别人意见了。然而这只是个习惯,他心里早就有了肯定的答案。
“你和川哥互补吗?”米乐问。
“我说的是朋友,父子之间可不是这样的。”
这两人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轮流当对方的父亲吗?
米乐用胳膊肘悄悄捅了下我:“我们俩的性格好像还挺接近的吧?”
我笑了笑。
“你们说,要是我们真进了校队,黄敏学成了队友,你们能接受他这种风格吗?故意找犯规、挑衅,还有点小动作……”明明问得挺认真。
“我都行。没什么人不能当队友的。”川哥第一个表态,“当然叶芮阳就难说了,主要是他可能进不了校队。”
“去死吧。”
“谁去死?我还是他?”
“你们俩都去。”
“所以叶老大你不接受他?”我问道。
“没有啦。他要是我这边的,我估计还挺喜欢。这是实话。毕竟他都是针对对面,不像某些落后分子,出于嫉妒,只知道对自己人打击报复。”
张涛涛说他没什么意见。
“我觉得他挺有斗志的,就像穆铮说的,想赢。我老爸总说我有点软,动作不干脆。今天算是被抓住弱点了吧。我爸喜欢那种强硬又有心气的球员,哪怕有点凶他都不在意。”明明耸耸肩,“我是真凶不了,更脏不起来。怕弄伤别人。”
“他专注弹吉他的话,我会更喜欢他的。”米乐的回答倒挺有意思。
待会应该跟叶老大说说,下回让米乐上上场。
“所以柯柯呢?”叶芮阳来问我了。
我吗?
刚刚穆铮和明明都说黄敏学很想赢。是的,他是为了赢球而踢球。我为什么踢球呢?因为弦弦吧。我没有怎么考虑过胜负的问题,也没什么心气,当时只是想陪弟弟玩罢了。可能还跟他吵过,说他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爱好便非要拖着哥哥一起。他说什么来着,好像是希望跟我一起战斗?对,大概是的。踢球是兄弟间的事,他想要我们俩一起,于是我就去了。一起战斗,是输是赢倒没那么重要?他可能确实挺想赢的,经常拼得一身伤,还得我帮他涂碘酒。
如果我不在场,他就不想赢吗?应该不会。但或许他更想和我一起赢。至少和他一起比赛时,我也渐渐开始这么想了。
想起来了,有一次比赛,真的有对手在他带球时飞铲过来。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所有比赛都是禁止铲球的,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铲球往往会伤到人,更有甚者可能以铲球为名报复对手,听说在职业球场上这样的例子也不罕见。那是一个恐怖的场面,我看到弦弦被铲得飞起来,像被疾驰的车撞到,随后失控地落到地上。虽然事后他说是为了躲避而跳跃,可目睹此情此景,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宛如抽空的河床。大家都愣住了,甚至包括铲人的对手,而摔倒的弦弦却立即爬起来,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独自去追往前滚的球。这是一套过于完整和果决的动作,以至于没有任何衔接,似乎他在空中时就准备好要起身继续追球了,甚至不像考虑过自己会受伤或爬不起来。
裁判这时才吹停比赛,对铲人者出示红牌。而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想到要冲上前去。于是,我推了他一把,大家都聚过来拉架……
赛后他来我们这里道歉,说自己只想争球,不想伤人,脑子发热了。在这之前他已经被教练骂哭了。
我不接受道歉。应该是这样的。
“我不接受。他这种风格不是真的想赢或者强硬,我不喜欢。”我觉得我说这句话时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一点犹豫。
“欸?看来柯柯你很‘理想主义’呢。”叶芮阳有点惊讶。
“什么叫‘很理想主义’?”米乐问。
“就是有点不知变通?我常听大人这么说,有时我也被这样说过。我看了很多足球赛和篮球赛,有不少球员就不‘理想主义’。他们像黄敏学那样,为了赢球可以采取一切手段。就是非常合理地利用规则,钻规则的空子。故意造犯规,挑衅对手,让对方情绪失控,在身后搞小动作……可能会有人很不屑这些手段,但如果这些球员获得了冠军,就不会有太多人记住他们的行为,或许会觉得他们干得好呢。”
“那多没意思啊。”张涛涛说。
“可现在的体育就是非常功利的。拿到了冠军就拥有一切,拿不到就什么都不是。有谁会在意道德风尚奖给了谁?大家只知道冠军是谁。所以说自古决赛无名局,近些年好多关键比赛都非常难看甚至肮脏,冲突不断。比赛精不精彩,球员有没有球德,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支持的球队能不能取得胜利。”
“怪不得我爸说校园体育还纯粹点。”
“如果一个球员始终是一板一眼遵守规矩的,可能就太僵硬了。比方说,裁判做出了对我方有利的误判,我是不会指出这个错误的。”
“但我还记得,我爸跟我说,有过几个球员,他们故意踢丢了裁判误判给己方的点球。这叫体育精神。”
“是的,但一般只有领先的一方或是胜利者才会显现体育精神或者绅士风度。如果在决赛上,我们急于追平比分,我真的很难不为我们的集体利益考虑……”
“可这样对吗?”
“你听他胡吹,先进校队,再说什么决赛不决赛的吧。”
“没错。大家都是有点私心的人。但出于自私占了便宜,还去嘲笑那些不那么自私的人,这不好吧……”
“不是这个意思。我很佩服那些有信念的人,他们都是好样的,世界上应该要有这样的人,但我自己很难做到。你想想,现在有多少球队会毫无保留全力进攻,只为踢得精彩,而不在乎成绩?要是踢得好看但赢不了几场,估计球迷都不买单吧?更多人愿意难看地赢,而不是精彩地输。我们得向现实低头的……”
“嚯,你这话说得跟你爸挺像嘛。”
“拉倒吧,我才不像他呢!”
“你要是真向现实低头了,就不该在这乱吹。赶紧去好好学习,别整天想着看球踢球,不务正业。你现在思想上还停留在暑假,基础知识还不牢靠,动力不足,再这样下去……”
“李百川,你别学我爸说话!”
“所以老大,你觉得自己和黄敏学是一类人吗?”沉默了挺久的涛涛问。
“我比他有底线好吗?我主动挑衅过别人?”
“得了吧,说得多好听,你是有这个贼心没这个贼胆……”
大家还在讨论着。“理想主义”,我这周参加文学社活动时又听到了这个词。不算上周入社的自我介绍,这是文学社的第一次正式活动。每周前半节社团课由一位同学推荐一部作品,大家讨论,老师点评。后半节课是其他的活动。
做推荐的同学讲的是《堂吉诃德》,她说堂吉诃德就是个理想主义者——虽说他是个疯子,戴着盆子以为是头盔,把羸弱不堪的老马当成挺拔神骏的坐骑,将养猪的悍妇看成美若天仙的心上人,完全脱离了现实,活在幻想中。但是大家不该嘲笑他。德国大诗人海涅在小时候读这本书,乐得不可开交。中年以后,他历经坎坷,重读此书,竟泪流满面,将堂吉诃德视为英雄。堂吉诃德荒唐古怪背后同样有一种高贵,他没有私心,不是利己主义者,完全为了理想中公平正义而战,毅然决然地冲向了巨人般的风车。即使脱离实际,却仍然值得敬佩。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讨论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这句话,还说了出来。社团指导老师周老师听了后似乎很高兴,问我会不会背后面的。我摇头说就知道这两句,但她还是表扬了我,并告诉大家这是文天祥的《正气歌》,感兴趣可以找来看看,多背背这样的作品是非常好的。
社团课下课后,我在班级门口遇到了穿着球鞋的叶芮阳。他问我为什么没去校队试训。我这才知道足球社就是校队,想进校队得先加入足球社。他说没关系,今年招新还没招满,门将只有一个新人。
不用问都知道是谁。
“黄敏学去了吗?”
“去了,他和穆铮都在。”
有点糟糕。但我还是打电话给姐姐,问她怎么转社。
我其实挺喜欢文学社的。开学第一周选社团,我直接被姐姐拖到了文学社,那是个只有十几个人的小社团。表姐说文学社是限制人数的,周老师的社团从不超过二十人。
文学社的名字很特别,叫“加萨多尔”(Cazador),像个欧洲球队的名字。第一堂社团课上,社长说她当年入社时也是云里雾里,随后向我们介绍了社名的来历:“加萨多尔”是二十年前创立社团的前辈们起的,是西班牙语,有很多含义,其中一个是‘猎人’,另一个是‘轻骑兵’。因此我们的社团刊物就叫《猎人与轻骑兵》,社名则沿用了下来——要是叫“猎人与轻骑兵文学社”可就太长了,人家说不定会以为是射击队或者保卫处呢。
社长说完后,周老师接着说接手这个社团时也因为它的名字有过困惑,但她认为我们的前辈起的名字很好。她举了好几个例子,先是一个叫卡尔维诺的意大利作家,他在哈佛大学讲学时,第一讲就是谈文学‘轻盈’的属性。周老师说“轻盈”和“轻骑兵”这个名字还是很配的。此外还有个叫吉奥诺的法国人,他写过一部叫《屋顶上的轻骑兵》的小说。而一位优秀的猎人需要探索、精准与恒心,并亲近大自然。俄国大作家屠格涅夫就写过《猎人笔记》,而那位写了《老人与海》的硬汉海明威更是在非洲狩猎过狮子。猎人的精神同样是作家需要具备的。周老师说,谁要是有了猎人与轻骑兵的品质,在生活中一定会是个有趣的人。
“你就要轻盈一点哦,别整天发呆。”表姐听罢朝我笑了笑,我一如既往面无表情。
社长和老师讲完了,便请每位同学自我介绍,谈谈自己来文学社的原因,并把自己最喜欢的作家作品告诉大家。大家一一发言,来社团的理由不外乎是对文学的热爱。他们提到的作品也是初中生们基本读过的那些,《鲁滨逊漂流记》、《夏洛的网》、《海底两万里》、《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等等。
“我还没有最喜欢的书,因为读得还很少。最近读了契诃夫的小说,感觉《带阁楼的房子》和《主教》写得很好。”姐姐提到了一位俄国的作家。
“契诃夫我也读过,《万卡》、《变色龙》,他好会写短篇小说呀。”有位同学接道。
“你觉得《带阁楼的房子》好在哪里呢?”周老师问。
“有诗意。”姐姐说着,“肘击”了我一下,“好啦,该你了。”
“大家好。”我站起来,大家都愣了。周老师说不用站,坐着说。
刚刚大家都没站呀,你又走神了。姐姐没说什么,但她的目光告诉了我。
“我是初一三班的柯佩韦。来文学社,是因为……因为她逼我来的。”我用脑袋让大家知道了是谁做的好事。
“不用怕,你可以走了。”周老师说。
“不不不,我还是很乐意呆在这里的。”我连忙摇头,感觉玩笑开大也开错了,姐姐还瞪了我一眼,“我最喜欢的书是,是……《追忆似水年华》吧。”
“啊?”姐姐的目光顿时换了。
“嗯?佩韦同学读过这部小说吗?它有几卷呢?”
“应该有六卷?不对,不对,是七卷!”我想起来了,我和弦弦在书店一起数过,“我没有读完,太长了,只读了第一卷的第一章。第一卷好像是叫《在斯万家那边》?”
“一点不错,七卷,第一卷就是《在斯万家那边》。”我觉得周老师是很赞许地点了头,“你为什么喜欢这部小说呢?是不是觉得提这部小说会显得很与众不同?”
“也不是……我觉得它有点难懂,我也没太看懂。但是光是把作者写的东西朗读出来,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行走,沉到大海或者浓雾里一样。有的地方读过了以后还有点莫名其妙地想哭,或者感觉自己也要赶紧去写点什么,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写。这个作者写的生活我没怎么经历过,但是读了以后,觉得自己有时也会有跟他一样的感受。”
不知怎么回事,我讲了一大堆话。
“非常好。我多说两句,《追忆似水年华》是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作品。普鲁斯特从小体弱多病,有严重的哮喘,因此非常敏感,受不了灯光、异味和声音。他很难像我们今天这样,坐在图书馆的小会议室里,晒着太阳谈文学,而是整年整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去写《追忆似水年华》。其实这部作品的名字是意译的,直译的话是《寻找失去的时间》。小说开头就是主人公躺在黑暗的床上回忆童年,痛苦的作家想用写作找回往日的美好,以战胜死亡与遗忘。”
“人真的能战胜死亡吗?”我问道。
“你读完了这部作品就会明白的。”老师微笑着,“不过,不一定非得读完它。小说太长了,而生活是丰富的,你也可以从中找到答案。”
真的吗?时间过去了,还能留给我什么呢?也许只是一地散落的碎片。
“我的笔名是梅塞德斯(Mercedes),不过和汽车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喜欢这个名字。大家可以叫我梅梅。我最爱的作品是《小王子》,因为它的插画很好看……”
后面的同学还在自我介绍,我的思绪飘到别的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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