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随着离舞的出现戛然而止,蒙了面纱的女人看向她,觉得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问了一声你是谁。 “我、我迷路了。”离舞回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女人想起今日是离归昭寿辰,断定离舞是被邬淮带来的人,遂道:“宫殿很大,不要随意走动,冲撞到别人便不好了。”
“我已经犯错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到哪里去。”离舞说,苦恼地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请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儿,等我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之后,我就会离开,求你了。”
女人未做回应,只一手拨动琴弦,无声地沉浸在对古琴的弹奏中。
流泻而出的琴声宛转悠扬,却似乎隐含一股无法言说的悲伤,包裹在琴声中,就好像泡在深海里面,越是看到光亮,就越往背后的黑暗坠落下去。在这种情绪的拉扯中,离舞看着那女人抚琴的一双手,就这么流下泪来。
琴声再次止住,离舞慌忙擦去泪,却听那女人叹息一声后说:“你是第一个能够为我的悲伤垂泪之人,我叫慕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离舞。”
慕瑶正欲再说什么,发现有人影往自己这边来,把话咽下后只道:“学舍往下走有一间竹屋,我就住那里,有什么事情你可以过来找我。”
话音刚落下,离归昭和邬淮带着几个侍卫出现。看到慕瑶在这里,离归昭倒没有一眼看到不安的离舞,而是皱眉道:“宴会都已经结束,你怎么还在宫殿?”
九天的夜晚无月而有明星,慕瑶抱起古琴回答他:“看着漫天星光,心有所感,便停留于此抚琴,曲已终,告退了。”
待无关人等离去,离归昭阴冷的目光在离舞和邬淮之间来回睃巡,“难得有个接近安广陵的机会,竟如此收场,我真是太失望了。邬淮,我把人交到你手上,□□成这个样子,你难辞其咎。”
“的确是我的疏忽,望族长宽恕。”
“把人带回去好好管教,我不希望下一次用到她的时候还会把事情搞砸。”
“请族长放心,我定严加管教。”
离归昭拂袖而去,邬淮目送他走远之后看向离舞,脸上并无怒意,却让人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这时候再来责备你已没有意义,我送你回学舍去,自己好好想想。”
邬淮的话让离舞如蒙大赦般缓过气,感激中带着点不可置信,不敢相信自己得罪了那个安广陵的事就这样轻飘飘揭过,一直到回到学舍都有种身处梦中之感。
离舞作为第一个离开学舍又被送回来的人,受到了学舍中人极大的关注,无论往日关系如何,是否相熟,碰上了总会关切地问一句发生了什么。对于这些或真或假的问候,离舞一概糊弄过去,令她们扫兴而归,只是心中总有重压,时常扪心自问那件事情是否做错而不得答案,踌躇几夜之后找上了红菱。
红菱是学舍中最年长之人,是离舞入学舍的引导者,亦是最先对她传达出善意的那个人,是一个温柔的倾听者。
对于离舞的拜访,红菱虽然很意外,但是仍然耐着心听她诉说。
“……那时候我感觉自己不是人,而是一件没有思想的物品,可以为了某种目的被转送出去,这和我在人间的遭遇没有任何区别。我不想沦落到那样的处境中,所以坚定地拒绝了,我明明没有错,可是到今日我却还是无法释怀,不停回想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红菱,求你告诉我,我到底错了没有?”
离舞带着希冀看着红菱,期盼后者能温柔却坚定地说一句“你是对的”。可是听完整件事的红菱脸上不复往日笑容,目光如刀钉在离舞身上,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一句让人颤栗的话:“你错了。”
“你说什么?”离舞感到错愕。
“你知道人间的公主么?生于皇室,从出生便是锦衣玉食,受万民供养,作为享受这一切的代价,当国家需要通过与别国结为姻亲实现和睦时,和亲对公主来说就是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红菱说,“任何东西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价,亦如我们受族群庇佑得以在九天生存,就必须在族群需要我们的时候去做该做的事。离歌,你真是太自私了,明明做错了事还在寻理由宽慰自己,让人失望。”
这些话简直就是当头一棒,砸得离舞头晕,不过她还是坚持己见:“回报的方式何止千万种,却偏要要求我去做一件那么恶心的事,倒不如一开始就让我在人间自生自灭。”
红菱满眼失望,“你竟无悔意,看来人间的生活泯灭了你的良心。你走吧,你想听到的话在我这里绝不可能得到。”
离舞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缩在床角时梦时醒撑到了天亮。当她决定把昨夜一切遗忘时,这件事却在学舍里流传起来,短短一个白昼她便成为众矢之的,学舍所有人都在指责她,谴责她自私,就好像她出于本心的抗拒真的是十恶不赦之举。
从这一天开始,坚定与怀疑两种想法反复拉扯着离舞,她既不敢说自己没错,又不承认自己做错了,整个人处在情绪崩溃边缘。
在自己彻底分裂前,离舞想起曾在宫殿中见过的慕瑶,偷溜出学舍找到竹屋,请求慕瑶帮助自己离开九天回人间去。
慕瑶摇头:“你走不了的,尚且不论界门处有狌狌族不分昼夜地看守,你连青丘都走不出去。”
这话让离舞歇了离开的念头,只时常跑到竹屋来听着慕瑶的琴声寻求平静,倒知道了些关于慕瑶的秘密——比如她是牧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比如她之所以没有被九尾狐族送出去,除了自毁容貌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的手上有一件从母亲那里继承的神器,名为引魂铃。
某日,学舍之门再启,是邬淮领着新人过来。隔着人群,离舞和那个人对上了目光,她竟然是离歌。
姐妹重逢,那阵喜悦过去后,得知离歌是历经无数苦难从蓬莱登天阶而来,离舞不免感叹姐姐痴傻,将自己的经历一概告知,劝她和自己一起找机会离开。
谁料离歌虽然为离舞遭遇的事情感到十足的愤怒,却拒绝了一起离开的邀请,一日一日融入学舍中,成为和红菱一样随时准备为族群献身的人。
旁观这一切的离舞感觉害怕,离开的念头再度浮起,且越发清晰和强烈。
离舞每一日都将逃跑的计划在脑子里不断勾勒,直到得知离歌即将被五色鸟族族长迎娶的消息,她觉得机会来了。
临行前夕,离舞拜访离歌,被后者那一身鲜红的嫁衣灼伤了眼睛。
“姐姐,我要走了,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吗?”
离歌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摇头。
离舞闭上眼叹息一声,再睁开时眼中的不舍已化为决绝,她将那杯下了药的水送到离歌手上,注视着后者饮下。待离歌因为药性发作陷入昏迷,她把人转移到自己的房间,脱下嫁衣穿在自己身上,代替姐姐成为了出嫁的那个人。
待跟着花轿到了西荒玄丹山,趁着婚礼这日的热闹与混乱,离舞直奔界门去,用神力驱动从慕瑶那里拿走的引魂铃打伤了看守界门的狌狌族人,仓皇却满含希望地穿过那扇自由之门。
一越界门,满身枷锁都被卸下,恰逢十年一次的天阶出现,离舞踏着天阶不知疲惫地往下奔跑,至中间部分与从蓬莱开始登天阶的珈楠几人擦肩而过。
正是在这擦身的瞬间,两声饱含愤怒的猿啸从天阶的顶部传下来,天阶上所有人都停住动作,十分惊恐地抬头看向那隐藏在浮云中的顶端,除了离舞之外没有人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
很快,天阶开始颤抖起来,就连这颤抖也是从上往下的,不多时竟将天阶震出了裂缝,且这些蜘蛛网般的裂缝还有逐渐扩大的趋势。
珈楠回过神,直喊道:“快走!快走!天阶要塌了!”
所有人都在这突来的变故中慌乱了,离舞拼命地往下逃命,珈楠和另一个男人亦跟随,而随珈楠登天阶的其余几人却不甘心,拼了命地向上攀登,想要在天阶崩毁前去往九天。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代表着希望的天阶从最顶层开始瓦解,那攀登的几人哀嚎一声随着天阶的碎片从高空坠落,没入无尽海中被兴奋的冤魂撕扯吞噬。
往蓬莱逃命的离舞三人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眼见终点就在不远的前方,脚踩的那级阶梯却开始粉碎,只一个呼吸的功夫就会带着他们一起落入海中。坠在末尾的男子忽然停下来,在珈楠回望的目光中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伸出双手,用尽所有力气把珈楠和离舞推向蓬莱,自己则跟随天阶掉落。
有赖于那道微薄的推力,离舞和珈楠平安着陆。后者跪在属于蓬莱的土地上,双手捧着脸大哭大笑起来,“我终于……终于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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