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车前往皇宫的路上,裘重治发觉街道上车流稀少,大部分车辆都是警车、救护车以及某些达官贵人配有摩托车开道的豪华轿车。
二十分钟以后,裘重治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昔日“反刘联军”举行盛大入城仪式的皇宫广场。江先主的凯旋门和记功柱没有得到修复,广场中央建起一座带有警示意味的纪念馆,这里主要展出一些抹黑前朝君主的文物。
裘重治的驾驶员直接把车开进午门,他不久看到金銮殿飞檐上的黄铜小兽正沐浴在熹微的曙光里,反射出金红色光线的琉璃瓦似乎诉说着这座建筑往日的辉煌。云端上的“唯一大帝”早已成为过眼云烟,裘重治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相比帝国时代,宫殿外已经没有挥舞禁鞭和发射信号枪的宦官,参会人员将在九点以前慢悠悠来到修复完毕的大殿。金銮殿外站着一伙全副武装的老兵,这都是昔日追随林登万南征北战的功臣,他们组成了享受优厚待遇的老近卫军。
老近卫军的成员很熟悉裘重治,他们对征讨“赳赳党”的经历记忆犹新,连忙把客人领上大殿前的台阶,林登万此刻站在金銮殿的门槛上等着老熟人到来。
“重治,我们又到了通力合作的时候。”
林登万一把揽住裘重治的大脑袋,大殿的门槛帮助他勉强够到对方。裘重治觉得“猢狲”身上散发着往日的力量,后者就像一头再次呼啸山林的老虎,他连忙说道:“林公,你我之间如何谈得上合作?我最多打打下手。”
听到裘重治这番放低姿态的恭维,林登万拍打他的肩膀说道:“今天的会议可能会有令人瞠目结舌的结果。我厌恶外交部里的空谈专家,他们拿着烫金文凭在我面前卖弄,但充其量只知道用什么礼节接待客人,没有一个人能和老兄一样看透国际局势。”
裘重治微笑着点了点头,林登万显然要对东胡采取大动作。
半个钟头后,众多参会人员在金銮殿内的三重台基前看到高踞雕花御座之上的林登万,他身边还有一张类似的宝座,现任总统乔奇正坐在上面抽雪茄。程克卸任以后,这位来自南直隶的失意生意人和农业专家发明了一种新型的集体农场经营模式,他成功解决一百万人的就业问题并向普通人提供廉价的水果和蔬菜。
这项壮举使乔奇在民间获得广泛赞誉,他趁热打铁参加大选,一举收获这个国家的最高荣誉头衔“总统”。没有办公地点和下辖机构的总统毫无权力,有人调侃乔奇就像超市里的售货员,表面上有很多商品,但是一件都不属于他。
林登万正从三重台基的顶端俯视其他人,十几年前的“唯一帝皇”在相同地点召开过涉及削藩问题的朝会,裘重治觉得不是很吉利。
大殿内盘龙圆柱之间的香炉里燃烧着令人愉悦的熏香,林登万的内阁成员以及众多参与“七年战争”的“名将”齐聚一堂,如今的国防部长涂峰属于谢烨文旧部组成的小圈子“江北党”,挂着元帅头衔的史儒丰、唐善以及黄尚义和“猢狲”比较疏远,“振威侯军事学院”的校长甘至诚以及几名“划水道”将领曾经与林登万在战场上对垒,这群“名将”没少让御座上的林公伤脑筋。
在场“名将”在官方战史上有着耀眼战绩,毕竟他们在林登万一匡天下以前忙于相互攻伐。
会议很快切入正题,林登万开口说道:“近期的爆炸事件引发了公愤,东胡国和我们进入准战争状态,他们正在调兵遣将对付同文同种的神朝同胞。我与诸位看来不能坐视不管,人民呼吁实施军事干预,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参会众人变得鸦雀无声,几乎每个人都觉得林登万在开玩笑,他们等待着“猢狲”话锋一转,道出真正的意图。黄尚义脸色不太好看,他担心“猢狲”借助一场小规模战争罢免某些不够称职的武将,自己可能就在此列。林登万见状继续说道:“我想大家都在担心干预东胡国事务可能引发的外交风险,我请来了一位牢靠的专家。”
一个头顶童山濯濯,只在耳朵旁边还有些许头发,戴着无边框眼睛的长者悄悄在卫士陪同下登上御座。“猢狲”向众人介绍说道:“这位就是东都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的院长赵泽平,大家不妨听听他的看法。”
这个终日躲在书斋里的学究倒是比较实在,他没有要求使用多媒体投影仪和特制屏风播放幻灯片。神朝有过很多听起来一本万利的金融诈骗项目,骗子只需要一个简陋的幻灯片,人们就愿意把大笔资金投入其中。
专家此刻开始侃侃而谈。
“诸位,我要提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如果有不对的地方,希望你们能指正。东胡国的所作所为已经损害到神朝的核心利益,侵犯我们所不能容忍的底线。首先,我们要明确东胡国没有和任何一个大国有明确的军事同盟,其他国家在东胡的投资金额有限,没人会愿意为了一个边缘小国介入战争。根据民调机构收集的消息,兽人控制的组合国和东方大陆上几个国家都反对对外干预的军事行动。”
专家说到“边缘小国”四个字的时候,林登万的脸色有了细微变化,裘重治捕捉到这个细节。干预东胡国的战争不能被说成是边边角角的烂仗,这件事关乎林登万内阁存在下去的合法性,入侵东胡国需要在名义上成为一场意义非凡的战争。
在场众人都感到会议气氛不太对劲,按理来说,今天只是讨论如何保护东胡国境内的同胞和爆炸袭击的善后处理,但是林登万仿佛在告诉其他人,战争就要爆发了。一群溜须拍马的文臣武将连连称赞专家的意见,林登万必然对赵泽平很中意,不然也不会让他出来讲话。
裘重治觉得专家只是个照本宣科的庸才,他打着手势说道:“东胡国是个受到国际法保护的主权国家,不管我们对种种国际组织有多么轻蔑,入侵东胡国还是会招来严厉的制裁。这不止涉及到一个弹丸小国,我们等于在挑战国际体系。兽人不会允许其他人看样学样,所以他们一定会予以干预,兽人的盟友勃特兰和蛤布斯堡将会提供相当大的援助。”
勃特兰和蛤布斯堡是东方大陆上两个经常爆发摩擦的大国,二者在国际事务上却总是步调一致。
参会人员和林登万的距离代表着各自地位的高低,临近金銮殿朱漆门槛的几把交椅上有几个年纪很轻的后生,其中一位突然起身说道:“你太高看东方大陆上被难民和经济危机困扰的几个蛮夷之国了,我听说勃国和蛤国发动了一场清剿废土‘八贯道’武装的行动,三年下来都搞不定几支游击队。西边的兽人经历了连续十年的经济衰退,他们连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拿什么对付神朝身经百战的陆军?”
这个反驳裘重治的后生长相独特,长方形的脑袋上伏羲骨隆起,双眼精光爆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傲慢神情。
林登万大笑起来,他对众人说道:”这位小后生说话硬头硬脑,希望老裘你可以见谅。忘了给诸位介绍,他是我的军事顾问许钊和。”
许钊和说话时总是用斩钉截铁的语气,仿佛其他人都是无法理解宏观战略的低能儿。坐在裘重治旁边的甘至诚悄悄提醒前者说道:“这家伙在朝廷的军校里念过经,藩镇军进京以后,他归投到胡宝能麾下,据说几个月前还只是个营级参谋。”
个性好斗的裘重治站了起来,他抬高音量说道:“进入废土剿灭‘八贯道’分子属于治安战,蛤**队并非打不过越境的武装分子,只是看不到尽头的战争让蛤人迫于财政压力放弃了继续作战的念头。我记得几年前‘八贯道’分子拿着炸弹袭击蛤国边境村庄的时候,他们的老百姓高呼介入,但是随着治安战的持续,每个人都喊着撤退,等到‘八贯道’游击队再次袭击他们的本土,他们就觉得后撤是愚蠢的举动,人民的善变可见一斑。”
“在蛤国执政的博卡萨急需威望强化自身地位,他对废土的治安战宣告失败,如今国内民意没有缓和空间,受到刺激的百姓会出于本能支持鹰派。如果我们有太大动作,作为东胡保护国的勃特兰甚至会叫上蛤国一起出兵。”
“八贯道”是东方大陆上的宗教组织,有些狂信徒占领了曾经作为“永恒神朝”殖民地的废土地区宣布建国。这一教派的教义受到敌视,内部经济也濒临崩溃,所以长期向边境国家发动爆炸袭击,人人避之不及。蛤国和勃特兰近年来联手入侵废土,希望切除这个治安毒瘤,但是“八贯道”在民间有很大市场,其组织在游击战里难以被剿灭,清剿行动不了了之。
许钊和长叹一口气,他似乎觉得裘重治对于国际事务一窍不通。
“兽人的识字率有多高,他们除了生育率以外一无是处,贫困率高达百分之四十。勃特兰陷入人口老龄化的困境不能自拔,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年轻一代贪生怕死。蛤布斯堡则是一个没有主体民族,毫无凝聚力的大杂烩,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无所不在。这三个国家没有能力和决心介入东胡事务,我们能打败他们。”
觉得这番奇谈怪论不合常理的甘至诚说道:“我们也有类似的问题,社会问题并不影响勃特兰的科研与军事能力,兽人的人力无穷无尽,我们难道能快速击败他们的干涉军吗?”
许钊和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他慷慨陈词道:“国际社会对作为受害者的我们抱有深切同情,爆炸袭击无疑得到东胡官方支持,林公应该要求对方在十五天内交出所有涉案人员并划定一块非军事区,拆除边境要塞和碉堡,保障我们同胞的自治权,这是避免战争的唯一办法。”
“国家的崛起需要血与火才能实现,现在不是卖弄言辞的时候。东胡就是几大强国锁住我们的门闩,只有击败这些对手,我们才能取得良好的投资和发展环境。假如大家在这场较量里屈服,我们想要东山再起就很难了,东胡人会得寸进尺,兽人会在日后蚕食瓜分我们的领土。”
颠三倒四说辞让甘至诚无言以对,他没办法和这家伙正常交流下去,裘重治的愤怒差点表现出来,他很想在大殿上吼叫几句。
入侵东胡国就像吃饭时的一道硬菜,不管味道如何,这道菜只要被端上酒桌,酒桌的档次就到位了。爆发争吵完全在林登万的预料之中,这桌“酒席”的“主厨”挥手说道:“大家卖我一个面子,不要逞口舌之快。我的情报机构花费重金在东胡安插内线,这份情报花了不少钱,东胡人计划在一个星期后进攻丹溪。”
几名卫士把一张刘帝曾经使用过的屏风搬了出来,一幅战略地图被投影到屏风上,裘重治觉得林登万是铁了心要开战。官职低微的许钊和冒出来讲解作战计划,在场元老们愤愤不平。
许钊和上前用手叩击屏风上的丹溪说道:“丹溪自卫军大概有八个装备轻武器的步兵营,我们的盟友有三千人,城内还有一万五千人可以拿起武器作战。几个月前,我们已经运送部分火炮和坦克协助友军守城,他们应该能坚守到援军到来。”
“这次东胡倾全国之力集结了两万军队进攻丹溪,他们会优先攻占丹溪西侧的石狮镇,这里两个营的守军会在开战之初被东胡的西路军截断。东胡的东路军是攻击城区的主力,他们大概有一万人,士兵按照组合国兽人军队的标准训练,一部分装备了勃特兰的装备。东胡拥有五十辆坦克和上百部步兵战车,各类防空导弹系统有七八套,丹溪无疑会有很大压力。这两路大军会绕过丹溪南方的山区实现包抄。”
在场众人看到地图上两个硕大的箭头以及一道代表伞兵的标记,许钊和继续解释说道:“我方计划简单易行,空军率先对敌人展开打击,炮兵的炮火会覆盖所有已知目标。相关单位要在网络上展开宣传攻势,电子战部队必须压制对方的通讯设施和雷达。主力部队将翻越山区齐头并进,装甲兵沿着公路在左右两翼迎战包抄过来的敌人。”
“进入城区以后,直升机会运输士兵来到东北方的公路实施机降,伞兵在同一地区降落,一举截断对方后路。我们在东路部署的军队会使用一记‘右勾拳攻势’,在元山河畔歼灭敌军。解围丹溪以后,大军挥戈北上,通古斯城方面会迫于压力和我们进行和平谈判,没有人来得及干预东胡。”
这份作战计划让裘重治联想到骗子制作的幻灯片,某些暴发户还真会信以为真往里面投钱。地图上错综复杂的箭头就显得不合理,神朝军队恐怕难以实现如此复杂的机动。许钊和急需一场小而可控的战争为他这样的武将打开升迁之路,希望重振声威的林登万则借重这些后生打压其他元老。
针对东胡采取军事行动面临极大阻力,据说几天前在中央议会里举行过辩论,林登万在党羽簇拥下起身发言,但是反对党议员纷纷起哄,有人堂而皇之拿出**书刊欣赏起来,直接开始睡觉的家伙也有好几个。
这些滑稽行为都是为了博取各自核心支持者的欢心,议会里只需要表现出对林登万的轻蔑,他们就能在老家赢得选举。“猢狲”的演说被隔三岔五的起哄声打断,他在一片嘲笑里离开议会大厅。
失去耐心的林登万选择绕开议会发动战争,在场众多武将对此心知肚明,不然这份富有新意的作战计划也不会被提出来。
反对开战的涂峰当即指出计划里的漏洞。
“边境山区不利于装甲部队展开,你把我们最好的两个整编军压到一线,东胡的穷乡僻壤可养不活他们。”
唐善也连连摇头说道:“历史上的速战战没有几个成功过,现代战争是战争意志的较量,东胡国的民族主义精神很强烈,我们贸然介入只会被游击战拖住,这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裘重治担心林登万吞了太多红丸,御座上的老熟人已经显得陌生,他过去绝不会打这样的算盘。“猢狲”从一开始就不该让某些三流小报和新闻网站报道东胡边境的冲突,他被报复的民意所裹挟,不得不打一场风险极大的战争。
内阁成员几乎清一色反对军事冒险,在场武将也担心暴露出自身实际能力,他们自顾自商量起来,似乎林登万并不在场。
“猢狲”曾经赢得好几场豪赌,但是他仍旧笃信过去取胜的方式。以往的历次战役,集结数倍大军是林登万取胜的关键,“猢狲”本人取得的最大胜利便是击败“飞将军”的“红浮山之战”,他在占据人数和奇袭优势的情况下勉强取胜。
以往的对手没几个厉害人物,如果他们能被称为“天下枭雄”,这个门槛未免太低了。
御座上的林登万变得不耐烦起来,他起身叫道:“诸位,我们必须采取行动。我不需要大家争论该不该开战,我只希望诸位能帮我取胜。”
“猢狲”终于把话挑明,战争是不可避免了,裘重治望了一眼神情自负的许钊和,他知道这是场闹剧。林登万拔剑出鞘,自己收剑入鞘。
散会后的裘重治在返回招待所的路上陷入沉思,年纪增长的林登万似乎渐渐昏庸,这场冒险将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
汽车离开一座高架桥驶入使馆区的时候,一伙警备队员正在路边拉隔离带,街道另一侧是人头攒动的抗议人群。一群头上绑着布条,手持木棍和铁锹的年轻人正打碎沿街店铺的玻璃,有人爬上停泊在路边的汽车顶部,他们打碎天窗触发了警报。
裘重治知道这是一群打着“爱国”旗号实施抢劫盗窃的无业游民,他见过一个从帝国时代开始从未工作过一天,完全靠骗取补贴过日子的后生,这家伙根据总结出来的经验写了一本名为《游荡指南》的工具书,据说销量很不错。
成百上千的失业青年正在抗议组合国向东胡出售军火,地面上摆着一些燃烧后的勃特兰三色旗,抗议大学生声嘶力竭喊出抗议口号,显然他们弄错了组合国国旗的颜色排列。
驾驶员希望抗议人群能让出安全通道,但是几个小后生当即捡起路边的石块砸向裘重治的座车,其中一个人这样高呼。
“打倒车里的卖国贼。”
裘重治连忙摇上车窗,驾驶员在猛按喇叭的同时掉头离开,他对后座上的乘客说道:“这群墙头草上战场不敢去,私底下闹事倒是有一套。”
仰头躺在座位上的裘重治说道:“还好东胡国没有什么出口的商品,不然一伙‘爱国斗士’就会闯入商场和超市打砸抢烧。现在经济低迷,百姓需要合理的理由解释蔬菜价格为什么上涨,林登万只能回答东胡国压迫我们的同胞,通过巫术让南方的农作物枯萎了。”
驾驶员觉得这番话很好笑,裘重治却叹了口气说道:“战争一旦损害普通百姓的经济利益,让人民觉得不安全,他们的热情就会荡然无存。人在最安全的地方最勇敢,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参加示威游行的年轻人头顶举着一副奇特的漫画,一个肚子上画着怪异符文的巨兽正用探出来的触手拉住象征组合国、东胡、勃特兰和蛤国的四只恶犬。神朝流传着一种说法,这几个国家都被名为“永明会”的神秘组织所操纵。
驾驶员见状问道:“为什么有人会相信‘永明会’的传说?”
裘重治解释说道:“经济不景气,年轻人赚不到钱,他们就会攻击富有的前辈。‘永明会’和‘资本’这类用语并不实指具体的东西,这样的批评不会招致报复。你批评**官僚、不法生意人都会面临律师函警告,吃福利的游民和眼高手低的文化人更是不好得罪。大家就相信这一套,觉得世界能被几个人把持。”
汽车车窗缓缓升起,局势越发让裘重治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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