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却心急如焚,声称哪位太医若治好了我的病,便赏其良田千顷,黄金万两,若治不好,便须立刻从太医院里滚出去,终生不得行医。
此言一出,太医院上空立刻阴云密布。
谁都知道金银是好东西,可是,如果没命享用,那金山银山也是枉然。
我的病他们治了半个多月都毫无起色,现在就算拿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也还是找不到病根儿,束手无策。
于是,我依旧躺在病榻上不愿意起来,心里只道,若就此死了,也只是我的命,那些太医,甚至是“院使大人”的命。
也不知他们到底是怎么商量的,到了最后,竟然请了一位据说德高望重的师太来陪我说话解闷。
那师太白白胖胖,完全没有出家人清修的样子,双眼也一直微微的闭着,不知她是不愿意看我,还是不愿意看这世间万物。
“……公主是金枝玉叶,世上能有几人能有这样的福气?无论有怎样的烦恼,都要放开心胸才是。”
等我反应过来,那胖师太已经罗里啰嗦的说完。
我恍然大悟,她一定提前做好了功课,知道我把最贴心的宫女赶出宫去,虽然我不许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出去,可她一定猜到了,我的病既然药石无医,必然与这样的心事有关。
所谓神人半仙,并不是他们真的有通灵之体,只是善于揣度人心罢了。
我冷笑了一声,只闭着嘴不说话。
“公主……”
那白胖师太还真是聒噪,我烦不胜烦,立刻挥手反驳:“出家人四大皆空,众生平等,师太一口一个公主,还提什么金枝玉叶,显见着是修行不够,着相了。”
我本来以为,她听我这样说她,至少也该红一下脸以示羞赧吧,谁知她却毫不在意,只是从谏如流的立刻改口:“女檀越,您有什么心事,不妨与贫尼说一说,解开心结。”
我兀自冷笑:“解开心结又怎样?只是从一个结变成一个疤,更加难看。”
“那便请女檀越忘记让您忧怀的事,放下让您伤心的人。”
“我放不下。”
“只要女檀越愿意,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可我偏偏就放不下。”
那肥尼似乎早有准备,并不生气,只是叫来渔歌,让她跪在一旁,手里端着一只茶盏,令她万万不要放开,自己却拿起盛满热水的茶壶,往那茶盏里倒茶,直到那茶盏满了,里面的热水溢出来,都不曾停手。
渔歌终于忍耐不住,低叫着把那茶盏丢在一边,热水泼湿了肥尼的衣角,肥尼不为所动,我也不为所动。
渔歌见我们并没有训斥,连忙噙着泪向那肥尼告了罪,又令人把地上的水收拾了,低着头退到一边。
肥尼这才转头看我:“女檀越看见了,热水沾了手,手被烫得疼了,即便我命令她拿着,她也是忍不住要扔的——您也是如此,若心里的苦不放下,让您疼了,病了,就自然会想法子放下。”
“哼……”我听她说得一本正经,越发觉得她可笑,冷冷的抬眼看她,“师太,您疼过吗?”
那肥尼一愣,却不说话。
“如果您真的疼过,就不会这样理直气壮的说出这样的鬼话。”——有些事,有的人,不是说扔就能扔下的热水和茶盏,即便他伤到我,让我痛彻心肺,我也没有办法随心所欲的把他随手丢开,“可不是,您是出家人,心里只有佛祖,佛祖只会度化您,不会伤害您,所以,您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师太,您既然没有疼过,就别再说这样的话来蒙人了。”
那肥尼听出我的嘲弄,垂下了眼睑,再不说话。
……
那肥尼虽然没有解开我的心结,却不知为什么,她离开之后,我都病竟然神奇的好了。
难道她真的是位神尼?还是在跟她说话的过程中,我发泄了情绪,病魔也随之而去了?
我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我只是忽然明白一件事儿,伤心无用。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我竟然一下子便想开了。
从那一刻开始,我更加肆意挥霍宫中岁月,除了讨好父王等人不变,装憨卖乖不变,其他的,我喜欢怎样,便怎样。
公主们一同游玩,我笑得比谁都开怀。
皇子兄弟们玩蹴鞠、打马逑,我也叫得比谁都大声。
父王见我如此,非但不恼我,反而更加高兴欢喜,时常摸着我的头顶,宠溺的叫我傻丫头。
他却不知道,他最最疼爱的傻丫头每隔几日便会换上小太监的衣饰,拿着他亲自赏赐的符印,偷偷出门去和仍旧留在皇城的沈枫私会。
这又怎样?墨霖不肯专心对我,我又何必真心对他?
我不会流泪。
我的泪水,只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的淌进无穷的黑暗里,打湿我总要小心收藏的锦帕,再消失得杳无踪影。
——*——*——
嫁进墨府之后,墨霖很快便知道我并非完璧,虽不声张,却也皱了眉头再不碰我。
我瞧他如此,更是解气,添油加醋的把当日沈枫的风~流~体~贴讲给他听。
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好像他越恼,我就会越解气。
可是,他没有。
他脸上的阴云停留的时间甚至没有我说话的时间长,便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如平日一般温和的笑了。
他笑得我脊背发凉。
看得出来,他不是强颜欢笑,而是如释重负。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问题还没有答案,他便回复了平日的温和款款,优雅的转身离开,从此之后,再不曾在碧云居留宿。
我以为他当真是个有涵养的,不论发生什么事儿,他都不会生气发怒。
谁知,当他从我的房间里找出几张暖阳的人皮面具,又听我说明缘由之后,竟然第一次发起雷霆之怒,清隽的脸变得铁青,伸出的手掌几乎捏碎了我的喉咙。
那一刻,我无惧生死,却忽然明白了另外一件事儿——
原来,脸上终日带着面具过日子的,不止我越柔一个。
墨霖的温和大方,文质彬彬,都只是他的保护色而已。
他心里,也有他的结。
一个一旦解开了,就会变成伤疤的结。
……
……
……
之后的事儿,让我选择性忘记好不好?你们不要问,我也不去提。
我们只需记得,聪明一世的墨霖竟然傻到用自己的命去换沈柯的——他亲手杀了沈柯,报了杀母之仇,换得了他的亲亲好大嫂暖阳的安全,却也差点丢了自己的性命。
不过这样也好,他如今就老老实实的躺在我身边,连咳嗽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我可以全心全力的疼爱他,宠溺他,不管他是不是愿意。
我甚至……可以不顾他的拒绝,亲近他最不愿意让我亲近的地方。
看见他恼得满脸通红,我便得意的笑:“怎样?你早就知道,我从来不是良善之人。”
“你还年轻,不必守着我……”他不发脾气,只是想说服我。
“不,”我笑得更加开怀,发自内心,“我偏偏要守着你,折磨你一辈子。”
墨霖许久都不说话,沉默了有几百年那样长,才转头对我微笑:“我会医好自己的,到时候,瞧瞧是你折磨我,还是我折磨你。”
这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老半天才再次俯身下去,啃咬着他的耳垂低声说道:“好啊,放马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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