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冗长的梦。
令人深陷其中、四顾无依的梦。
偌大的白玉床上,那单薄纤弱的少女眉头紧锁,如梦呓般断断续续地发出低低的抽泣。
一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柔地抚上少女深蹙的眉,顺着她月牙似的眉形揩去少女眼角的泪。那双手的主人嗓音低哑温柔,“伏琴乖,不怕,九叔在这儿。”
许是安抚起了作用,许是再冗长的梦境也终于走到了尽头,那叫人无限心疼的抽泣声终于渐渐平息。站在床边的荆生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笑了笑,“没想到小时候的你,真是让人操心。灵衣那死丫头脑子也坏了,居然为了个外人来跟我作对。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把你让给他们的……”
少女忽的喃喃出声,“流音,流音……”
这声呼唤让荆生如触电般缩回抚在少女眉间的手。
流音……
刚才的温情霎时从眼底消散殆尽,荆生狭长的眼睛里凝起如刀锋般锐利的光芒。
若不是担心自己过多的干预会令这过去的世界提前崩塌,他真想一掌摧毁整片天地。灭了夜烬、灭了幻音宗、灭了南荒、灭了所有伤害过她的人。还有那个乳臭未干的流音。
面对灵衣,面对着未知的可怖,他尚可以随意行动。可是面对已经发生过了的既定事实,他却只剩下满心的无能无力。即便是借着幻音宗掌门的身份,他也不能杀了他们其中的任何人。
他此时离开幻音宗出现在挽月轩,已是违了这个世界的规则。虽然明知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出现可能会给伏琴日后带来更大的灾难,可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灵衣就这么唤醒年龄尚小的伏琴。他才陪了她短短数载,他还没看到这个过去的世界真正坍塌的那一天……
铜壶缓缓,滴漏迟迟。
为了不改变伏琴的命数,荆生再不舍,也还是得离开。
罢了,他还是在幻音宗等着她吧。
等着她容色憔悴,携着一身风霜,虔诚地跪在万千弟子中央,恭敬地尊他一声掌门。
等着她白裙染血,带着满身伤痕,踩着她师父师祖们的尸体,剑引天雷,向他声声质问。
等着她坐上掌门之位后莞尔一笑,云开月明。
他就可以彻彻底底地消失她的世界里了。
不再管她的痛苦、她的欢喜。
不再管她为谁生、又为谁死。
……
夜色越来越深,皎白的月华晕在碧玉之上,一圈一圈,像水上溅起的涟漪。
白玉床上的美丽少女终于从那场昏暗蒙昧的睡梦中苏醒了过来。
伏琴怔怔地坐在白玉床上,有些失神。对于过去的一切,她都懵懵懂懂。她像是做了一个悠远的梦,飘忽得不真切。梦中,雪色漫天,月光萦绕,红梅,春溪,还有白衣少年……
她想起几日前在钰梅园小径旁捡到的那卷古朴卷轴上记载的内容,抚摸着白玉床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病得离奇,却从未想过竟离奇到如此程度。古白玉、寒冰泉,无一不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奇物。但用在自己身上,却不过只能堪堪保住自己灵魄不灭、心魂不熄。
墨发顺着雪白的脖颈滑下,像一层细密的帘幕遮住了她素白清雅的脸。伏琴眼底迅速凝结成冰,声音划破夜色。“谁?”
这声音一出口,伏琴眼中已是闪过懊恼之色。明明是冷冽的语气,因她娇媚软糯的声线,却显得一分威慑力也无。
伏琴回过头,看着面前的虚空。“流音?是你吗,流音?”
晦黯的光色下,伏琴面前的空气不断地扭曲着,空气也似乎凝重了起来。她面色淡然,莹润透明的指尖有些许白色的微光在空气中闪动。
但过了好半天,却是什么人也没有出现,四周扭曲的空间却是渐渐沉静了下来。
“阁下夜闯女子闺房,恐怕不是君子所为吧?”
伏琴唇边的冷笑在听见自己声音的那一刹那,再一次尽数化作了对自己的恼恨。她实在是厌恶极了自己这娇滴滴、妩媚勾人的嗓音!
伏琴面色恼怒,凝视着面前的虚空默然无声。忽然,一声闷哼响起,伏琴眼中寒光一闪,晦暗的光线下一道黑影飞快的穿过帘幕一闪即逝,速度快得令人咋舌,那翡翠的珠帘竟是不见有丝毫的晃动。
伏琴眼光闪了闪,不觉握紧了手,自己的实力太弱了。
月色渐白,椭圆的月亮从挽月楼侧面升到楼顶。浩远的天空中疏疏落落的几颗星伴着明月一眨一眨的闪着微光。
伏琴踩着白玉铺就的阶面走出了暖阁。她静静地停驻在挽月楼最顶层的玉台上,夜风吹得她彩裙飞扬,在如水的月色中,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要乘风归去。
画阁朱楼,罗帏雕瓦,彩灯点点。月夜中的挽月轩仿若人间仙境。
这是尧昭帝对女儿无上的宠爱。
望着手臂上一块一块青紫的淤痕,伏琴眸子里露出微微苦涩。原来这宠爱竟也掺杂了无尽的苦楚,浸染了满目的疮痍。
十四年浑浑噩噩的光景,像一场冗长昏沉的梦境。她甚至不敢回想,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她必须要去回忆,该讨回来的债,她也必须一笔不落地亲自去收。她缓缓蹙起了双眉。不错,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父亲,的确便是大夜国数千年来最最荒淫无道的昏君夜烬。
他骄奢淫逸、凶残霸道,本来蒸蒸日上的夜国在他的手里逐渐走向末路。
他不仅是整个夜国百姓最痛恨的人,同样也是自己,最痛恨的人。
记忆中的夜烬总是手持鞭子赤红双眼,酒气熏天。而记忆中的自己……伏琴微微抿了抿唇。记忆中的自己却又偏偏如此懦弱如此痴愚,令她如今回忆起来只剩下了满身的痛楚。
至于生下她却又抛弃了她的娘……伏琴挽起落下肩头的青丝,目光微微凝起。
她的娘叫木槿,出生高贵,据说是南荒第一修仙门派幻音宗太上长老的女儿,逝世前曾是冠绝天下的美人。
但如此惊艳的美人在自己记忆中却只是一团模糊的温柔影像。伏琴轻轻叹了口气,或许,连这模糊的影像都是假的。要不然,为什么木王爷单单对自己如此刻薄,如此冷漠呢?
伏琴微微抿起唇。自己身边除了夜烬,还有谁是真的呢?
假的,全都是假的。她不知道贴身伺候着自己的红烛是谁,不知道多年前从木王爷手中夺下自己病弱身躯的浅草是谁;不知道丫头们时时挂在嘴边的,送她进挽月轩养病的九爷是谁。
她也不知道方才不请自来的访客究竟是敌是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什么天地色变、降生妖孽,不过是夜烬为了抛弃她随便编出的借口!甚至不惜,让安家三百七十二口人为她陪葬。
想到安家,伏琴心底微微叹了口气。自古名将如红颜,少有生死到白头。安凌云功高震主,恐怕他即便没有在自己生死上大做文章,以夜烬的性子,也不会叫他安度晚年的。
夜风轻柔,伏琴彩色的裙角被吹得盈盈流动。居高俯视,仿佛下面是令人眩晕的深渊,伏琴甚至有种跳下去的冲动。
可她知道自己是不会这么做的。
她永远也不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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