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都是步道灯,在脚边散发金灿灿的光芒,与护栏灯、景观植物灯和白色的路灯灯光交相辉映,将冬夜的雨雾照得一清二楚。 两个年轻人并肩行走在灯光和雨雾里,共撑一把伞。
伞下,陈千禾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闽南来,我都还没来得及做攻略。”
周小津微微笑着说:“我自己已经做了攻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现在我能给你做向导了。”
的确,这些日子,他走遍画安的大街小巷,已经是半个画安通了。
“所以,你本来是没打算让我知道你来了吗?你来了,就没打算告诉我,对不对?”
两人当初约好了,她带他游览闽省来着,没想到他竟是悄悄地来,若不是偶然相遇,她压根就不知道他来过。
周小津没有回答陈千禾的问题,只是说:“该知道,你还是知道了。”
的确,或许这就是缘分吧,想躲都躲不过去。
他想问她住哪家酒店,张广军家附近有不少小型酒店,他刚刚走出来得急,没问清楚。但是陈千禾却说:“我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你这些日子是在画安什么地方落脚的?”
于是,他带她去了他租住的地方。
租屋在一个文创村里,透着古朴、文艺的气息,距离张广军的筝行需要步行一个小时,骑车近些,但他平常还是坚持步行去筝行上课。
文创村是“乡村振兴”的产物,墙上写着“打造乡村振兴画安样板”的标语。大门两边是石头砌成的围墙,宛若置身在哪个村庄,但是走进大门就能看到现代文明的印记,无论是建筑物还是壁画,都散发人工创意气息,应该是哪个美术学院大学生的杰作。
大门左侧是一个小型展览馆,夜晚大门紧闭着,右边则是空旷的场地,有一条道路通往文创村深处。一路都是精心设计的凉亭、长椅,坐落在草木从中,人工与自然恰到好处融为一体,人与自然以一种人类单方面的意愿和谐共生着,其中竟还有酒吧和咖啡馆。
酒吧里的灯光暧昧不明,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陈千禾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朝那门内深处的灯光望去,周小津便拐了路线,领着她走进酒吧。
他们并没有坐下来点两瓶酒,而只是溜达了一圈,在设计精巧的酒柜与桌椅间的空间穿过去,在快要到收银台的位置停住脚步。
周小津问:“你要拍照吗?”
陈千禾惊呼一声:“啊?”甚是意外。
周小津静静说:“你们女生,不通常喜欢拍照吗?”
真是个好看又善解人意的男孩子。
陈千禾露出笑容掏出自己的手机,准备递给周小津,但是发现手机没电了。
晚上在动车上,她玩了一路的手机,无聊得很,没想到耗干了手机的电量。
周小津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说:“用我的,拍好了发给你。”
而实际上,上次在西京,他们同进同出已经十分熟悉了,但还没有加上好友。
从酒吧出来,再走不多时,就到了住宅区,其中一间就是周小津租下的屋子。
它在一排租屋里显得寥落又骄傲,也沾染了它主人孤高的气息,尽管周小津成为它的主人也才数日。只能说周小津身上有一种安静又强势的气息,只要靠近他,就会被感染、影响,从而让自己也打上他的印记。
陈千禾不觉得这是一种危险,反而只想靠近。
环顾这间已经很有周小津气质的租屋,陈千禾笑着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
周小津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分享自己的经验,腼腆一笑说,反正就找到了。
“你寻找的本事真的强。”
陈千禾这个夸赞,周小津受之有愧,他想寻找的那株蓝花楹和那口古井就像跟他捉迷藏,藏得严丝合缝,让他怎么找都找不到。
他们的话题开始围绕古筝,这次张广军从榕州接来陈玉春,就是为了请陈玉春指导他出有声专辑的事,这是张广军第一张有声专辑,也是闽南筝的第一张有声专辑,所以陈玉春也很重视,无论如何都要来。
前期的准备工作张广军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等老师批评指正过后,就可以进录音棚正式录制了。
“张老师的试录音我已经听过了。”周小津说。
那天他上完课准备离开筝行的时候,张广军追出来喊住了他,然后给他听了他的专辑半成品,请他提意见。
那一天他们畅聊了传统筝曲与现代筝曲的区别,闽南筝作为传统筝曲的宝贵一枝,由于地域原因,闽粤交邻,所以与潮州筝、客家筝等筝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三派既相互借鉴学习,共用古谱,又各自独立,各具特色地发展。相比潮州筝、客家筝,闽南筝在历史进程里遭遇了失传危机,其实我们闽南筝并没有真的失传,而是隐藏在民间某个地方生生不息、顽强发展,或是以新的形象出现在其他音乐种类里,就是所谓“乐失而隐于野”,张广军说,我就是想通过这张有声专辑,给闽南筝曲做一个大集合。
过去,陈玉春教授曾从老一辈闽南筝师父们手上将闽南筝曲做了一个整理与修订,但这只是填补了闽南筝曲的空白,张广军这次想做的项目,是通过音乐、声音为载体,将这些闽南传统筝曲做一个演绎与传承。
这也是当年张广军告别陈玉春,来到闽南,又拜了几个闽南筝民间传承人潜心学筝的目的,等这张有声专辑落地,便是他这么多年心血终于结出一个硕果。
“这当然是一件有意义的好事,”陈千禾说,“除了我爷爷之外,广军师哥应该是闽南筝新生代里最突出的传承人了,闽南筝的传承与发展未来大概就靠他了。”
这些话是陈千禾偶尔听父亲与祖父谈话时说到的。
她没有任何感**彩地说给周小津听,就像说一件与自己丝毫没有任何关系的八卦,或者街头巷尾的传闻一般。在周小津听来,似乎她与闽南筝是两条毫无交集的直线,闽南筝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般,而浑然忘了闽南筝一代掌门人是她最亲的祖父。
“为什么不能是靠你呢?”周小津问道。
陈千禾一愣。
为什么要靠她啊?她是个独立的生命,她怎么可以被一样器乐凌驾于脑袋之上?这不符合以人为本。
陈千禾脑子里充满叛逆与先锋的思维,这很符合她95后年轻人的身份。
陈千禾脑子里有许多反感的声音,但从嘴巴里说出来,也不过是一个轻而易举的笑,“为什么要靠我?”
聊天有了不欢而散的意味。
周小津要送陈千禾回酒店,陈千禾拒绝了,打了车走人。
送陈千禾到文创村门口,看着她上了网约车,再看着网约车在夜晚的雨雾中扬长而去,周小津才发觉到冷,他的手和脚都有些冻僵了。回到租屋,洗漱完躺下,平复一下见到陈千禾的激动心情,才想起他又忘了加陈千禾好友,无法传送照片给她。
周小津拿出手机,点开相册,看到陈千禾的留影,唇角不由露出笑意。陈千禾举着酒瓶摆拍的样子莫名搞怪又可爱。
从周小津那里回来的陈千禾心情就没有那么美妙了。
回到酒店房间,给手机充了电,正在洗漱就接到了陈元的电话。
电话里,陈元絮絮叨叨怪责她为什么关机,又问了些陈玉春的情况,陈千禾没好气地说:“你一定已经打过广军师哥电话了,爷爷有他和季童嫂子照顾,不会有差池的,还来向我兴师问罪做什么?”
陈元于是赔笑说:“爸爸也关心你啊!你既然去了画安,就顺道去给外公外婆扫个墓。”
每年清明,陈元都会带着陈千禾回画安给已故的老丈人和丈母娘扫墓,他和居夜阑离婚了,按理前妻已故的父母不归他扫墓才对,但居夜阑在国外,陈元倒是替居夜阑尽孝,居夜阑父母无论是生病还是病逝后的丧礼都是他操办的。居夜阑甚至都没有回国,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挂了陈元电话,陈千禾走回浴室去,打开花洒,看着热水喷洒出来,热汽瞬间氤氲了整个浴室,浴镜上的玻璃都模糊了。
浴室瞬间成了梦境一样的存在。
这于陈千禾是一种不太美妙的感觉,会让她沉溺在自己不好的情绪里,她会想到母亲,想到自己的童年。在陈千禾的意识里,自己是被母亲抛弃的,母亲在一道选择题里选择了哥哥作为正确答案,而她是个错误的选项,所以被无情排除了。
陈千禾永远都不会忘记幼儿园里,每当看到别的小朋友有妈妈来接他们放学,她都会流露出羡慕的眼神。那个时候,她内心的失落与伤心就会被无限放大和高清,日积月累,就成了她的童年阴影与内心创伤。
陈千禾像经历一场长途跋涉的苦难,把自己的童年悲伤又重新走了一遍,终于疲倦地把自己抛到床上,蜷缩在被窝里,那悲伤就像制作生腌的佐料,自己则是被活活泡制在料酒中的活物,剥皮去壳后,忍受着五味杂陈的侵袭,蚀骨锥心的痛楚。
“为什么不能是靠你呢?”文创村租屋里,周小津的问题又响在耳畔,陈千禾苦笑地咬住唇,流下了一滴愤恨的眼泪。
不管闽筝要靠谁去发扬光大,都不可能靠她。
她抗拒,她反对,她坚决抵制。
反正不能是她!必须不能是她!
陈千禾不知道自己大概哭了多久,恨了多久,在内心呐喊了多久,终于是睡着了。
次日,周小津到了筝行,却没有见到陈千禾。
张广军约了周小津和陈玉春教授一起前往录音棚,因为有这个正事在,周小津也不好打听陈千禾的消息,一直到了晚上回到张广军家吃饭,还是没有见到陈千禾的身影。
周小津跟着回张广军家来吃饭,就是为了能够遇见陈千禾,可是现在陈千禾不在,只听张广军向季童问起陈千禾,季童说原本要去酒店看望千禾的,但千禾拒绝了,说自己在外面玩呢。
“这大冬天,天寒料峭的,这孩子有什么好玩的?”陈教授抱怨了一句,恨铁不成钢,但又颇为无奈。他原本想要她陪着一起去到录音棚,一起见证闽南筝第一张有声专辑的诞生,但是她竟然独自跑去玩了。
季童和张广军忙安慰陈玉春,说年轻人喜欢玩是正常的,到年纪大了也就懒得动了。
周小津是没有吃饭的心情了,说自己不饿,就匆匆起身告辞。
还好昨晚替陈千禾打车,问了陈千禾的酒店地址,从张广军家出来,周小津直奔陈千禾所在的酒店。
当房门被敲响,周小津的身影出现在门外,陈千禾愣住了。
而周小津看到眼前的陈千禾也愣住了,只见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正肿得核桃一般大。周小津突然就明白了,怪不得她要借口出去玩,而不愿陪陈玉春和张广军去录音棚,也不想让季童上门,就是不想让他们看见她眼睛红肿得模样。
“你今天吃饭了吗?”他问。
她摇头。
他有些生气:“一整天都饿肚子吗?就算不能出去吃,叫一份外卖很难吗?”
“不是不想出门,是不想吃东西。”陈千禾淡淡说着,把他让进了房间,让他撞见她痛哭流涕后狼狈的模样,她有一种破罐破摔的解脱。
他却没有进门,而是转身去了楼下,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两份食物。
饿了一整天,终于将体内的郁闷之气都磨平了,她开始感到饥肠辘辘,尤其在闻到食物香气的时候。
一般人在饥饿这种生理弱点跟前,什么志气、斗志、清高等精神层面的小棱角都会变得软趴趴,像泄了气的氢气球,没了飞起来的动力。
饱食一顿,口腹之欲得到满足,氢气球又充满了气,肚子里有了底气,腰杆子也挺起来,背也变直了,陈千禾看向周小津的眼睛也变雪亮了,说话的声音也高亢了。
“谢谢你啊,周先生。”陈千禾道了谢。
周小津却检讨起来:“陈小姐为什么哭,是因为我昨天晚上有什么地方冒犯了陈小姐吗?”
“周先生是个正人君子,能有什么冒犯我的地方?”
陈千禾的话让周小津面颊莫名一红,
短暂的沉默之后,周小津再次问道:“陈小姐出了什么事,能说出来吗?兴许我帮得上忙呢?”
周小津的关心已足够让陈千禾感到温暖。但是周小津对她来说只能算一个陌生的朋友,还够不上让她倾吐心事,于是她笑笑说没事。陈千禾不愿意说,周小津也没有多问,只是邀请陈千禾出去走走。出去走走,呼吸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心情就能好点。这是周小津心里的打算,嘴上却是说道:“之前你说过,我来闽省了,你就当我的向导,这话还算数吗?”
“当然。”
只有用这样的话术,才能让眼前的女孩从这个悲伤的房间里走出去。这是周小津对陈千禾的了解与判断后给出的战术。陈千禾在他心中是有责任感的女孩子。
冬天的画安街头出奇地冷,尤其还下了雨,是那种切肤之冷。
跟着周小津从酒店出来,陈千禾就后悔了,抱怨说:“你为什么要在冬天来,如果是春天或者夏天来该多好啊!”
陈千禾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经过凤池街那条蓝花楹长廊,光秃秃的树干无情无义,冷酷地横在灰色的天空下。
“如果春末夏初来,这条蓝花楹大道都开花了,这么一大片,就跟云彩一样,别提有多美了。”
周小津停下脚步,正色看着陈千禾,问道:“你还记得在西京,我同你讲的那个关于蓝花楹的故事吗?”
周小津的神色无比严肃,仿佛他此行是带着一个无比神圣的任务,陈千禾点了点头:“记得。”
“我是来找那棵蓝花楹的,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周小津迷惘地抬头,看着大道上的蓝花楹,他们像雁群一样成群结队,密密匝匝,可是他要寻找的却是那棵落单的蓝花楹,那棵像失群的大雁一样不知所踪的蓝花楹,它到底在哪里呢?
陈千禾不知道周小津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要找到这棵蓝花楹,作为朋友,她责无旁贷,要为他尽一份力。
…………………………
吴泽家又喝了酒,拄着拐杖回家。其实他年龄不大,才五十来岁,身体也很健壮,人高马大的,远不到出行要拐杖的地步。但他喝醉了,就要找根木棍当拐杖,东倒西歪地走回家去。
他的家在画安郊区了,门前有一条水泥公路,一直通往山顶的寺庙,寺庙里有一片墓园,已经葬了很多死人。能在这里买得起一座墓下葬的人家,家境都是颇为殷实的。吴泽家的父母要是死了,吴泽家是绝对买不起这里的墓的,这里的墓,小小一座,还不到一平米的面积,就要卖大几万块。莫说死了,就是活着,他们也未必能尝到吴泽家这个儿子半丁点好处的。
所以,吴泽家的父母异常羡慕居夜阑的父母,居夜阑的父母就葬在寺庙的墓园里。
吴泽家和居夜阑是什么关系呢?
居夜阑是吴泽家的小姨子,不过吴泽家的老婆,也就是居夜阑的姐姐,很多年前就死了,居夜阑又出了国,两家人早没了来往,但居夜阑把父母葬在吴泽家房子附近寺庙的墓园里,死了还住着好几万一小座的墓,也算死得其所。但是严格说起来,老丈人和丈母娘死了能葬在这里和居夜阑没什么关系,都是小女婿陈元出钱出力。这小女婿偏偏还是和居夜阑离了婚的。
就连吴泽家的父母都要夸一句陈元好女婿,吴泽家听了很不是滋味,都是女婿,他比不过陈元那个省城里的姑爷孝顺,但他连自己亲生父母都没孝敬呢,凭什么去孝敬岳父母啊?
清明节的时候,陈元特地从省城来画安扫墓,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的,吴泽家也会舔着脸靠近前,帮着摆放供品、烧烧纸一类的,顺便再和陈元攀谈几句,说你那么远,下次别来了,清明节扫墓的任务就交给我吧。陈元是个有涵养的人,对这位连襟很是客气,吴泽家便有些蹬鼻子上脸,开始向同来扫墓的人们吹嘘,这墓是他给死去的老丈人和丈母娘置办的了。
陈元也不戳破,觉得没有意义,何必和一个废人较真呢?
吴泽家一开始能成为他的连襟,绝对不是一个废人,也是画安城里的上进人,但坏在一个赌上,把自己信用社的铁饭碗直接赌掉了,积蓄赌光了,还欠了债,于是靠着妻子干手工维持生计,好在后来儿子大了,开始赚钱养家了,吴泽家又开始扬眉吐气了,左邻右舍跟前又能继续吹牛了,然而好景不长,妻子得了病走了,儿子竟也得了病,正值青春大好年华,也一命呜呼。
吴泽家成为了孤家寡人,彻底蔫了,那点养老金用来每日里喝喝酒,衣食住行还要仰仗年迈父母接济。
陈元再来扫墓时,他也会舔着脸向陈元要钱了,嘴上说是借,可从来没还过。
陈元也不指望他还,告诉自己,和一个废人计较什么呢?
相比陈元的彬彬有礼,外甥女陈千禾就很是油盐不进,且不给他留脸,他第一次向她借钱就碰了壁。于是吴泽家就愤愤不平当着陈千禾的面指摘说:“如果你哥在这里,一定不会这样对我的,你哥就是比你懂事,怪不得你妈要你哥,不要你!”
这无疑是在陈千禾的伤口上撒盐,陈千禾越发不会给这位大姨夫好脸色了。
然而,这一天,陈千禾却主动来看望他,还带来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其中还有两瓶酒,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
和陈千禾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漂亮的年轻人,漂亮得像是电视里走出来的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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