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的冬天没有干燥的雪花,只有湿冷的冰雨。
一个年轻的男人,裹着一件黑色羽绒服,手撑一把黑伞,走在湿冷的街道上。街道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凤池街。凤池街两侧种了一千多株蓝花楹,浩浩荡荡,夹道而生,在视线的最远处交汇成一个尖锐的角。这是画安城里有名的蓝花楹长廊,一到夏季就会成为网红打卡地,只是初冬时节,蓝花楹早过了花期,光秃秃的树枝长在高大的树干上,像是张牙舞爪的巨人,看不出盛夏里分毫的风采。
雨中,蓝花楹的树干被浸润成油亮而富有内涵的黑色,男人驻足,微微抬起头来,视线从伞沿下经过,飘向远方。
他已经来到画安数日了,也顺利找到了蓝花楹,却不是他心底里的那棵蓝花楹,那棵蓝花楹长在一口古井旁,孤单而绝望,绝不是长廊上这成群结队的模样。
他打算留下来,继续寻找。
男人重新迈开步子,走街串巷,停在了一家古筝琴行前。筝行的招牌上写着“闽南筝”三个字,里头有铮铮淙淙的古筝的声音传出来,听在男人耳朵里,甚是亲切。
男人将伞收起,轻轻放入门口的水桶中,那里已经放置了几把湿漉漉的雨伞,尔后走进店内。
黑色颀长的身影突然出现店中,惊扰了店内柜台后正在记账的女人。女人是这家店铺的老板兼掌柜,三四十岁光景,头发不长不短,烫着棕褐色的大波浪卷,但脸上脂粉未施,令她身上巧妙地糅合了时尚与质朴两种气质。她从柜台内抬头,用她有些发白的唇造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出来,像往常接待顾客那样接待来人,说道:“这位先生是要来咨询孩子学古筝的事吗?”
他们是筝行,平常会有不少家长前来咨询孩子学古筝的相关事宜。眼前的男人看起来很年轻,家中孩子应该不大,顶多正在上幼儿园,五六岁的孩子开始古筝入门也正当时。
面对女掌柜热情的询问,男人却摇了摇头,他说:“你们筝行招古筝老师吗?”
张广军从艺术学院下了班,就往家里赶。他没有经过前门的筝行门店,而直接打后门进了家门。妻子季童已经煮好了晚饭,见他进门,就拿了毛巾过来给他拍干身上的雨珠。
“我今天给你招了一个古筝老师。”季童兴味盎然,笑吟吟地说。
筝行的学生越来越多,张广军外加两个女老师,双休日从早上八点一直到晚上十点,除了吃饭,全都在上课,有些应付不过来了。**凡胎毕竟不是铁打的,总需要休息,这就需要增加人手。
“哦,在哪呢?弹得怎么样啊?”
“是个男老师,弹得怎么样,我是外行我只觉好听,不对,是弹得太好听了!”
张广军发现妻子满眼亮晶晶,从未焕发如此惊艳的神采。
“教那些小孩子绰绰有余了。”季童补充说,她甚至觉得那位男老师为了让她收下他,在店里取了一把古筝试弹时,简直比丈夫张广军弹得还要好听。
为了让丈夫相信,季童将张广军拉去了前面门店。
从厨房穿过一个天井就是门店。
晶莹剔透的雨珠成串从屋檐落下,落进天井的水池中,惊得池中的几条红鲤鱼来回摆尾。
张广军的脚才踏入门店,就听到一个温柔的男声,那是一个年轻人正在对张广军九岁的女儿阿宝说话。
“第三段是快板,你弹的时候速度要渐次加快,力度要不断增强,眼前要有画面,你仿佛看见了渔舟近岸、渔歌飞扬的热烈景象,你耳边还要出现荡桨声、摇橹声和浪花飞溅的声音,你只有自己先看见听见,才能让观众通过你的音乐去看见、听见……”
男人和阿宝相对而坐,他们之间是两台古筝。男人说话的时候,阿宝就歪着脑袋,认真地听,嘴里嘟囔着:“我爸爸平常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他只让我不停地练。”
男人唇边露出温柔的笑容,继续说道:“你爸爸一定有你爸爸的教学方法,但我认为我们学每首曲子都应该先了解它的创作背景,比如你正在弹的这首《渔舟唱晚》,它的名字就是取自唐代诗人王勃《滕王阁序》中的诗句,‘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描绘的是晚霞辉映下渔民载歌而归的动人画面……”
男人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筝弦上轻捻慢揉起来,悠扬舒缓的筝乐也随之从他指尖流泻出来,他没有戴义甲,指腹却触动琴弦发出清脆悦耳的音乐。
阿宝不由听得呆了,她的眼前真的出现了海边,渔民满载而归的景象,渔民们先是有节奏地拉网,防止网在船上纠缠,渔网里的鱼获好多啊,越来越多,多得渔夫都管不了了,渔网、鱼获堆叠在一起,不时有鱼获弹跳起来……真是个丰收的傍晚!
突然响起的掌声打断了小女孩的想象,阿宝抬头,看见通往后宅的门口站着自己的父母,她立即欢天喜地笑起来,站起身向男人介绍道:“周老师,周老师,我爸爸回来了!”
男人回头,看到了张广军夫妻俩,于是起身。
张广军已经走过来,向男人伸出热情的手,自我介绍道:“张广军!”
“周小津。”握手的那一刻,男人也自报了家门。
周小津在画安暂时安顿了下来,周一到周五的晚间,他会去筝行上课,有时一周两次,有时一周三次,周末两天,也会到筝行上课。有了周小津的加盟,张广军轻松了很多,宋家姐妹也轻松了很多。
季童正坐在柜台后算账,筝行大门垂挂的珠帘就被撩起,宋家姐妹手牵手走了进来,带进来店外隆冬的冷风冷雨。
店内的空调打了暖气,从店外走进店内,犹如从寒冬走到了暖春。宋子桥已经在脱外套,整个人也舒展开了,不似刚才随她姐宋子茵一路走过来时那般瑟缩着身子了。
宋子茵则只摘了脖子上的围巾。
“今天过来得早啊!”季童手不停活,抬头和她们打招呼。
宋子茵环顾四周,左右两面墙上都挂了没有拆封的古筝,用塑料纸紧紧包裹,以免落了灰尘,地上则用琴架摆放古筝,一台挨着一台,摆了数十台,都是敦煌牌子的。
墙角一个楼梯直通二楼,上面是许多小隔间,用来做教师授课的琴房。还有个宽敞的场地,可用于一二十人的大型排练。
“阿宝还没放学呢?”宋子茵问。
“参加课后服务,晚点我再去接,马上就要期末考了,”季童解释说,又问姐妹俩,“你们吃过晚饭了吗?我煮好稀饭了,你们一起吃。”
宋子桥和宋子茵都摆手说吃过了,宋子桥抱住宋子茵的肩,对季童话外有话说道:“我们这么早过来筝行,就是想能不能碰到周老师,有个人特别惦念他……”
不待宋子桥说完,宋子茵就拿手捅了捅宋子桥,宋子桥反而更大声说:“哎哟,你打我干嘛?我又没有指名道姓说我姐宋子茵暗恋周小津老师。”
“所以,你口中的某人是指的你自己吗?宋子桥小姐。”宋子茵丢给宋子桥一个白眼。
宋子桥却说:“如果小津老师能看上我的话,我非常愿意做他的女朋友,不过我也不能和我姐抢心上人不是?”
听着姐妹俩的对话,季童眼睛一亮,她从柜台内绕出来说道:“我觉得你们姐妹俩不论哪一个和周老师都很般配,就是不知道周老师已经有女朋友了没有?”
宋子茵和宋子桥同时向季童看过来,季童兴致勃勃说:“这样吧,我帮你们去打听一下如何?不过有条件的。”
宋子桥立即说:“季老板肯定是想让我们加课,对不对?真是万恶的资本家,抓住一切机会剥削劳动力。”
季童乐呵呵说:“这是等价交换,将来如果你们当中不管哪一个和周老师成就好事了,可记得给我包个媒人红包啊!”
红包自然是没问题的,不过前提条件得是周小津单身。
季童平常不是面皮薄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周小津,打听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大概是男老师虽然长得好看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封气质吧。她只好哄了阿宝去打探。
周小津给一个学生上完课,阿宝也吃完晚饭了,捧了一盘水果到二楼琴房来,说是妈妈让送来犒劳周老师的。周小津说:“我还有一节课,上完课了再吃。”
阿宝却说:“不能白吃,有条件的,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周小津坐在古筝后面,抿唇,绅士地点了点头。
阿宝眼珠子一转,笑眯眯问道:“周老师有女朋友了吗?”
周小津愣了愣,阿宝追问,“那周老师是已经结婚了吗?”
女孩子古灵精怪用牙签插了个苹果块,奉到周小津跟前来,用软糯撒娇的语气说:“周老师,您就吃苹果吧!”
无功不受禄,这苹果当然不能白吃,所以周小津不能吃。
阿宝捧着原封不动的水果盘复命,一脸气馁。宋子桥和宋子茵答应的,等阿宝打探到了答案就带她去吃雪糕的条件自然也就泡汤了。
“现在是冬天,天气冷,我妈妈本来就不同意我吃雪糕。”看着宋子桥和宋子茵离开筝行的背影,阿宝忍着失落自我安慰。
季童看到阿宝自言自语的样子煞是可爱,忍不住笑说:“妈妈给你做四果汤吧。”
阿宝一喜,“冬天也可以吃四果汤吗?”
“妈妈说可以就可以,你手上的水果可不要浪费了。”
周小津上完课的时候,阿宝又来邀请他,说:“我妈妈请你吃四果汤。”见周小津没有马上答应,她又补充说:“没有条件的。”
周小津笑着摸了摸阿宝的脑袋,就听到楼下张广军在喊他:“小津老师,下来一起吃四果汤了。”
四果汤是一道闽南名点,味甜爽口,具有清凉解毒、祛暑降温的作用,所以这道甜点是属于夏天的美食,但现在是冬天,为了满足阿宝的口腹之欲,季童围着围裙亲自抄手。
等周小津和张广军都落了座,阿宝立即向周小津介绍说:“要是夏天,妈妈还会在四果汤里加西瓜、菠萝和刨冰呢,但是现在只能加苹果,而且没有刨冰了。”
“你啊,就偷着乐吧!”张广军看着女儿,满眼都是宠爱,继而招呼周小津吃四果汤,说,“听小津老师的口音,不是我们闽南人,之前没有吃过我们闽南的四果汤吧?”
“我是西京人。”周小津客客气气地说。
张广军一下亮了眼睛:“你是西京人?巧了。”说着,就去身后寻季童,季童终于都张罗停当,将一锅热腾腾的四果汤端到桌子中央来,她已经听到“西京”两个字,了解地对张广军说:“你从前不是去西京拜过老师吗?”
张广军一边给周小津盛四果汤一边说道:“我小时候,先后跟几位筝坛前辈学习古筝,其中就有西京的曲灵教授,她是秦省古筝的代表人物,与秦筝领军人周川老先生还是师兄妹,两个人都是一代古筝宗师曹豫先生的弟子……”
从一个旁人口里听到祖父的名讳,周小津心头一颤,只听张广军叹口气说道:“周川老先生前一阵病逝了,真是筝坛一大损失,秦筝在如今的筝坛可谓熠熠生辉,九大流派的佼佼者,如果没有周川老先生呕心沥血,一辈子奉献于‘秦筝归秦’的事业,秦筝在秦省都已经没落到几乎绝迹的地步了。”
提到祖父,周小津眼眶有了酸酸的感觉,他不着痕迹默默深吸一口气,将眼里的泪意消化掉,问张广军:“张老师也是西京人?”
“不是。”
“那是闽南人?”
“他只是闽南女婿。”季童接话,脸上挂着热情贤惠的笑容。
张广军爱意满满看一眼妻子,再看向周小津:“我是鲁州的,后来工作到了闽南,又认识了阿宝妈,所以就在闽南安了家。”
“我是正宗的闽南人。”阿宝天真无邪地笑,她的嘴里塞了满满一汤匙白色的阿达籽,这是阿宝吃四果汤时最喜欢的辅料,味道有点儿像没有味道的果冻,但韧性和弹性都要比果冻强很多,吃起来脆脆的。阿达籽很便宜,市场里就能买到做好的还未煮熟的阿达籽,几块钱就能让人嚼到牙齿发软,好在小孩子牙口好,吃起来有嚼劲。
阿宝吃四果汤吃得香,吃了一碗又要一碗,张广军夫妻俩忙招呼周小津也吃,周小津道了谢谢,却是吃得斯文。
季童说:“小津老师是不是吃不来闽南的小吃?”
不知怎的,周小津就想起了陈千禾向他推荐的“大肠羹”,问季童:“你们闽南是不是有一道小吃叫‘大肠羹’?”
季童忙说:“有的呀,原来小津老师是吃不惯甜食,喜欢吃酸辣的食物啊?你们西京的口味也偏辣吗?”
“也不是。”周小津在国外生活了十年,对故乡的味道其实也有些模糊了。
“故乡的味道就是妈妈的味道。”阿宝伸出一只手勾住了季童的脖子,并在季童脸上重重吻了一下,发出“啵”的一声。
“妈妈在手,天下我有!”阿宝浮夸地笑。
张广军也凑过自己的面颊,“那爸爸呢?”
阿宝便一手勾住季童的脖子,一手勾住张广军的脖子,在两人的面颊都印下爱的亲亲,嘴里还含着阿达籽,含糊不清地说:“爸妈在手,天下我有!”
一家三口发出了愉悦的笑声,这是天伦之乐的天籁,周小津仿佛被什么击中了内心那个脆弱的保护壳,瞬间就惨白了脸色。他站起身,说自己吃好了,便向张广军一家道了别,向外走去。
季童立即让张广军去送送。
大长腿的年轻人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只留下一个长身鹤立的背影给张广军,张广军一直到筝行门外才追上他,周小津已经从门口水桶里拿起伞,撑开来,黑色的长款外套,黑色的大伞,像夜色里一道浓墨的影,只有那好看的面孔是靓丽的亮光。
“不用送,张老师,我自己回去。”周小津站在不大不小的冬雨里,安静地说。
“我有事和你谈。”张广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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