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来临,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迷惑了酷暑既至的音讯。 帘幕卷叠,荷香细蕊间,一派烟渺飘摇。
去岁,今年,仿佛只是漫长的一个梦。历史上那些举足轻重的事情一桩桩在我眼前转瞬即逝。
我早已不是后世的旁观者,而是梦中人。在我接过芈淑庭的身份,承认大秦王后的责任之时,就已经舍身涉入了战国末年这场燎尽中原、落子天下的局。
这两天王上只说差人送东西过来,人却见不到踪影。
工作狂表达愤怒的最好方式永远是加班,因为王上不想给人看见软肋之处,这些情绪皆不能为外人道。
我知道他心中还有什么很急切的事情在压抑着。
赵姬的风波还没完,偶尔还会收到底下人请求迎回太后的奏章。而南边的滇国蠢蠢欲动,其他六国也并非等闲……
但好在一切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只是我哪怕早知结局,也毫无超绝能力帮助他违逆时间原有的前进速度。
不知可有一解,勘破眼前将来似为生门实为死路的境况?
一垂雨珠平静却又苍劲地落到这幅漫天水墨的边境,在水界边氤氲地点染开了无穷华彩。
“王上。”
他于堆积的奏章从书案前抬起头来,眉眼边带着对我不加掩饰的淡淡笑意。
“王后今日为何到的这般早?”
“酷暑难耐,我想着王上劳累,剥了莲子熬了莲子羹。又命人同时在冰鉴中镇了些新鲜瓜果。莲子都是我亲手细细挑过的,王上且品。”
于是王上极为自然地搁下笔,但左手的奏章还牢牢握着。
工作狂。
我默默叹了口气,亲自从一旁的食盒中将东西取出来递给他。
看着王上毫不犹豫地品尝我做的东西,我的心情更加愉悦,眨着眼睛:“其实我今日来,是还想给王上看我新作的赋。”
听到我这般说话,王上竟也笑了。他直接抬手,命旁边人都出去。
王上握住我的手落到他胸口处。
“王后这是与孤心有灵犀?”
“孤恰好也有一桩要事想告诉王后。”
“王上先。”“王后先。”
两个人默契地同时出声。
我眼尾微微上挑,轻偏头,含笑浅言:“想来王上的事情更加要紧,看在王上把人都遣出去的份上,还是王上先说吧。”
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上次坦白身份的时候,王上正是抓住了我那与时代甚是违和的文体这等要害拿捏我。没想到这次我才刚提到这个方面的话题,王上便主动谨慎地避免了被其他人洞悉我身份的可能性。
还是有些感动的呢。
王上倒也不矫情,就顺着我的话朝我拿出了一卷图纸。
我低下头方要仔细阅读,待看清楚上头的字后,眉头立时皱了起来。
不敢置信地看他一眼,又看看图纸。
这是……
帝陵的建造方案?!
而且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帝陵。
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的,因为早在他即位那年,这项世界奇迹就已经在李斯的设计之下开始动工,监工的正是当初在边关迎接我的将领章平的兄长少府令章邯。工程一直持续到了他去世之后一年多才竣工。
帝陵的选址极其聪明,位于祖辈下首的芷阳以东不违背礼法长序,同时又满足了王上将临九五、天下独一无二的帝王身份。
就好像是注定了的。
而无论是景观、工艺亦或是历史文化,属于他的这座地下宫殿都是当之无愧的珍宝。
守卫他和大秦的那支地下军队重现人间时,震惊了全世界。
不知为何,我是无比激动的,但却又莫名溢出些许悲凉。
他看我捧着图纸动也不动,自然不懂得我内心的弯弯绕绕,只能开口想法子宽慰我:“王后为何是一副满头官司的模样?”
做了几次心理建设后,我终于敢重新看他,从嘴里断断续续只说出两字:
“骊山……?”
王上反而毫无异样地点点头,算是赞同了我的答案:“小昭果然知道。”
他突然改叫我的名字,我俩对此举心知肚明。
这是懂了我为什么会露出如此丰富多变的神情。
想来是在两千年后知道些比这个时代的世人更多的东西。
我眨动眼睫,掩去散落的泪光,指着这本图纸:“王上,这个……你就这么给我看了?”
不是说帝王陵寝为防长眠遭后人侵扰,图纸建造皆为机密吗?
不是还说尤其是他的陵寝,胡亥最后完工的时候“尽闭工匠臧者,无复出者”吗?
此等机要就这般大喇喇地给我看了?
可是……
我自己在心里给王上找了个理由。
怕有人掘墓的该是那胡亥才对,王上怎会拘泥于这些问题?
但显然在我所想之外还有其他的答案。
王上此刻神情并无半分窘态,极为熟稔地握住我的手:“唔,孤想着,王后既为孤的妻子,将来自然是要与孤同葬一处的。”
咦,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怎么感觉这般深情的话被王上说出来颇有些病娇的意味。
他又将称呼换回了“王后”,旨在提醒我身为他妻子的合法性,无论生死都要和他在一处才行。这似乎是他此前被身边人背叛久了的后遗症。
看样子我捂热王上那一颗真心的行动还远远不够啊。
见我沉思不言,王上轻捏我的手腕,语气轻然:“怎么,王后是不愿同孤葬在一处么?”
这件事情我还真不知道哇。
我不介意他按得我吃痛的手腕,无奈抬眼望他。王上登时明白,语气比方才更加微柔。
“小昭竟不知道?”
在上辈子,有关这种事情我是压根不会想的,毕竟我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换作现在嘛……
王上,您的辈分严格说起来比我们这些人隔了了不知道多少代了,咱不敢也不会动您的陵寝啊!
而且我听着他现在这话,不是给我按照宣太后的那样再挖一个旁边的陵墓,是生同衾死同穴的那意思?
可能吗?
现如今出土的夫妻合葬同一墓穴的情况都挺罕见的,更别说帝王了,更加不要说是王上这位千古一帝。
自从上次坦诚相待后,我这还是第一次又开始暗自揣测起帝王言意了。
再者道,陛下的身后事是由胡亥操持的。陛下病逝于第五次东巡途中的沙丘宫,当时身边的胡亥赵高两人决定投身**,登顶权力。
于是胡亥这小子于陛下尸骨未寒际,趁着天下人未反应过来矫诏夺位,逼迫扶苏和蒙恬自尽,又灭门蒙氏上下,秦国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而胡亥为了一直欺骗众人,假装陛下未驾崩继续东巡。时天气炎热,为了掩盖气味,胡亥竟还“令车载一石鲍鱼”装在出行的车马中。
待回到咸阳昭告天下丧讯之时,已过数月。
这个时候,胡亥才大张旗鼓地主持了这场迟来许久的隆重葬礼。
史书记载,秦二世令后宫未有子嗣者皆从死,“死者甚众”,同时在完工后杀死了所有工匠。而事实更是,那些生下子嗣的嫔妃以及胡亥的兄弟姐妹,都被他赶尽杀绝。
至此,胡亥赠予了陛下最后两件礼物——“暴君”的恶名以及大秦的迅速灭亡。
每每思及此……
我的目光发冷。
胡亥这个不孝子连无辜之人皆不放过,我作为出身楚国的秦王后,作为他皇位有力竞争对手的母亲,作为他的嫡母,来日落到他手上时,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
若是我还活着,好一点逃亡在外尸骨无存;若是我死在了陛下的前头,他给我了了个归属圆了个善终,但陛下的身后事自己尚且无法幸免,我还是难逃死后还要被胡亥从棺材里拉出来身首异处的结局。
所以王上今日对我说这话,固然我是分外感动的,但也是充满了疑问。
我以前以为陛下的口中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哪怕现在听他亲口道出,我还是会怀疑可行性。
我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主动投入他的怀中,认认真真地再问了一遍:
“王上……阿政,你能不能再问一遍?”
王上还是不明白其中缘由,但这一次他显然读懂了我眼中藏不住的些许慌乱,抬手轻轻地止住我抽动的肩膀。
“好。”
“那我便再说一遍。”
“小昭,愿不愿意将来那日到来时,和阿政同此刻一般,生死相随?”
王上兴许是觉得我是单纯害怕死亡这个话题。
其实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啊,
最珍视的往往不是生命本身,
最害怕的常常不是死亡降临。
世人多有因经历苦难从而害怕死亡者,对其讳莫如深。
对于王上来说,他有着更加在意之事。
但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可以淡然视之到如此地步。
帝王即位就开始着手修建陵寝并非稀少,
但王上前能像他一样少年时期就开始面对这个话题准备死后之事的国君,很少。
能用这般乐观坦然的态度谈及自己的身后事,此为幸,亦为帝王气度。
我蜷缩在他的怀里,鼓起勇气稍微直起了身体,唇角微扬抵在他的颈间:“阿政,我光是听到这句话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自然是愿意的呀。”
手抚摸上他面容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王上眉间的颤动。
他听到这个答案,终于也是松了口气。
闭上眼,我继续解释道:“我害怕的从来不是死亡本身,世人皆有一死,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个问题的答案。”
“成婚那日,阿政对我说‘相居相伴,相知相随’,我的回应便是‘生死相随,矢志不渝’。”
在这个问题上,不管最后究竟能不能实现,愿同衾死同穴的,只是阿政和楚昭罢了。
(未完待续)
(大家不好意思久等了,九月初的时候返校,本来是打算中秋节那天更新的,然后……中秋节前夕,我们学校了,于是又忙碌了一周,在学校的努力下终于解封啦!所以我回来了!
不知道有没有朋友和我一样是每次遇到死后这段事情都很难受的,今天码字的时候人闷闷地就说不出话来,而且手一直无关腱鞘炎在抖,就……
大家记得明天晚上九十点钟来看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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