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磐第一次乘着大船出这样的远门,他年轻气壮,不怕风吹。一大早的起床洗漱之后, 他在舱室里待不住,就披了一件薄披风, 站在船头看着后退的江水和岸边的景色出神。
他作为怀宁郡主的郡马, 此次进京第一站得是按照礼仪去觐见宣正帝,宣正帝能见他最好, 要是宣正帝真病的起不了身或者不愿见他,那么他就得按照规矩去觐见皇后。
皇后还是好好的, 能不能见到皇后, 以及见到皇后之后,从皇后的态度上他或许可以窥见宣正帝的态度一角。
从得知宣正帝中毒的消息之后,他就没再得到惠慈大师的消息了,就好像这人就此销声匿迹了一般, 莫磐安慰自己,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要是能跟以前没差错的继续得到师父的消息,他就得怀疑是不是有人假传消息了。宣正帝中毒的事,怎么看都不可能跟他师父‘无关’的,以前有贾代善替他去死, 他都立即幽禁了师父,如今他生死不知,他师父还能得了好?
不管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 他‘师父’都逃不了厄运就是了。
宣正帝年纪不小了,太子已废,年长的皇子也都过了而立之年,他就不信那些个野心勃勃的天家贵胄们能忍的住?浑水好摸鱼,说不得,他师父的生机就在这次乾坤震动之中呢?
觐见完这对天家夫妻之后,莫磐也无需再理会旁人,直接带人住进华柔长公主在京里的公主府就行了。
在不确定宣正帝的真正情况之前,他最好一动不如一静,等到他不得不出的那一天,他才好‘见机行事’。
只要进了公主府,他不想见的人,只要他不松口,就没有人敢硬闯。
不想见的人?
长公主的意思是,他入京之后,会有人想见他、主动来见他吗?为了什么?总不会是他师父。这些年,他早就了解过了,从皇子公主到仕宦新贵,鲜少有人知道有惠慈大师这个人物在的,就是老一辈的勋贵皇族,在宣正帝多年如一日的打压下也是对惠慈大师讳莫如深。那么,他进京后主动来见他的人,就不可能是为着那些尘封的陈年旧事。不是为了往事,就是近年的新事了。
近年来,不说地方上鼓励农耕建立作坊的新政,能为当权者带来多大的政治功绩,就是如今京里风靡多时的玻璃制品,尤其是平板玻璃陆续进入各大豪门贵族的宅邸,就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红利?
玻璃制品只要风靡起来,利润或许比不上盐铁,但除了盐铁,其短时间的敛财能力,还真没有其他能与之比拟的。
但在他看来,在玻璃的应用上,京里的这些贵人们却是有些杀鸡取卵了。若是想把玻璃工业当成真正的摇钱树,得优化产业升级,扩大生产,降低价格,让其走进千家万户才是长远发展。等百姓们建房造屋都离不开玻璃的时候,那才是玻璃长久收割财富的时候。
可惜,无论是玻璃已经成为贵族们的禁脔,他们只会把玻璃当成奢侈品来炫耀,而不是想法子去降低成本,增加产量。
就现在而言,平板玻璃是不大可能走进寻常百姓家的,除了阶级固化之外,影响玻璃大量生产的最大因素是大周朝工业化的严重落后。不说其它,就是制作玻璃中用的最多的纯碱,如何从更多的途径获取足够的纯碱,单这一点,就限制了玻璃制品的快速发展和扩张。
也不知道,有生之年,他是否能看见玻璃制品走进千家万户的那一天。
除了玻璃这一点,他身上还有什么能让那些人趋之若鹜的?
正在他对着江水沉思的时候,他也没忽略了远处一个不住朝他打量的视线。他寻着视线望过去,见是一个蓄着短须的中年男人正摇摇向他行礼。
看他的打扮,文不文,武不武,富贵倒是极其富贵的。这样的装扮他在吴皇商那里见多了,莫磐就以为他是去京里做事的哪一位皇商,并不理会他,就只是礼貌的点点头,移开了视线,继续对着后退的江水发呆。
皇商也是商,以他现在的身份,对着商贾之流,是不用回礼的。他要是放低身段给他一礼,换来的就不是夸赞,而是鄙夷了。
说起来,作为怀宁郡主的郡马,他身上也是有个不大不小的爵位的?
等回了京之后,他可得好好研究一番才行。
薛鉴看着远处规制恢弘的楼船,有些望船兴叹。
旁边汤师爷安慰道:“老爷何必失望,等进了京,总是能说的上话的。”
汤师爷知道,远处楼船上浔江远眺的不是旁人,正是西宁王之后,大名鼎鼎的怀宁郡主的郡马,莫磐。据说,如今已经成为全国皇商争先抢后打的不可开交的玻璃就是这位神仙人物做出来的。他还听说,几年前这位还是位声名不显的少年郎,仅凭着一道玻璃方子下聘给宣正帝,就如愿抱得美人归。
啧啧,英雄出少年啊,他要是有这样生财的本事,说不得能抱得公主归呢?
汤师爷知道的,薛鉴知道的只有更多的。他作为四大家族薛家的当代家主,莫磐的出身和来历他也是知道的七七八八的。他的嫡妻的胞姐嫁的就是这位朝中新贵郡马爷的生身父亲林如海的嫡妻贾氏的嫡亲的二哥,说起来,他跟林如海还是连襟呢。他要是舔着脸凑上去,说不得这位郡马爷还得叫他一声世叔?
可惜,当真可惜!他虽然身在金陵,扬州的消息他也从没落下的。据他所知,这位郡马爷跟林如海的关系可是半点都不亲厚的。也是,人家现如今贵为郡马,有西宁王的余荫和华柔长公主做靠山,的确是无需理会他们的。只是,他们四大家族也不是那天边的浮云,风一吹就散了?这样明晃晃的肥肉放在他面前,他却是敬而远之,这位郡马爷到底是在想什么?
如今这位郡马爷也才十七八的年纪吧?听说已经考取举人功名了,几年前,人家也才是总角之年吧?
总角之年,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不露面就能搅动京里的那池浑水,这位郡马爷,可不是个糊涂人呢!
春闱在明年的二月,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位不得了的郡马爷在这个档口只身前往京城,怀宁郡主却没有跟随,但在江上遇上了就是缘分,要他白白错过,他怎么能甘心?
要是走通了这位郡马爷的门路,这次进京的事,他就完成一半了。
因此,他一路跟随在这位郡马爷的船后面,一大早的在船上吹着冷风等着,就是希望莫磐能注意到他,他也好顺势上去搭讪。
谁知,这位矜贵的郡马爷是注意到他了,却是对他的示好不屑一顾,倒是让他碰了个软钉子。
他跟汤师爷道:“你不知道,这是极好的机会和缘分,错过了可就再难寻了,唉,可惜,人家不睬咱们,徒叹奈何?”
汤师爷给他出主意道:“老爷也不是那无名无姓的,不如,咱们递上拜帖,上船拜见?”
薛鉴有些迟疑,他也曾考虑过这个方法,原先他也觉着自家不落他人之后,只是,这几天他见多了如过江之鲫各色人等被拒之门外的盛况,他却是越发的胆怯了。
或许,这位郡马爷并不想被人打扰?他是去交好的,可不是去自找不痛快的。
汤师爷再进言,他道:“老爷猜小人今早在船尾见到谁了?”
薛鉴疑惑问他:“谁?”
汤师爷压低声音道:“是林恒,如今扬州巡盐御史林大人的贴身大管家,这位大管家如今就在那楼船上呢。老爷与林家不是有亲?如今凑巧遇上了,很是应该上去亲热一番的。不如,由小的出面去会见这位大管家,老爷再见机行事?”
薛鉴诧异道:“你没看错?真是林恒?”
汤师爷肯定道:“真真的,小的再不会看错老熟人的。虽然只是透过晨雾远远的看了一眼背影,但您是知道小的这一双眼睛的,嘿嘿,只要看过的人就忘不了,这林恒往年咱们也是常年打交道的,小的再是不会认错的!”
薛鉴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心下急转,噼里啪啦的打着各种算盘。林如海的大管家怎么会在楼船上?贾敏新的了个男孩的喜事他也听说了,这位大管家难道是上京给荣府报喜的?如果是报喜的,也没资格顺便坐上这位郡马爷的楼船吧?林家出不起船资了吗?
还是说,这林家跟这位郡马爷,其实并不像表面上这样的冷淡?
薛鉴对汤师爷吩咐道:“备墨,我来亲自写拜帖,去会会这位贵人。”
汤师爷虽然不明白老东家为什么会突然如打了鸡血一般的亢奋,但他也没追根究底,听话的去找最好的烫金贴,好让薛鉴亲自写拜帖。
薛鉴特地吩咐汤师爷去送拜帖的时候,着重说明他们是金陵‘丰年好大雪’的薛家,不是其他不入流的人家。
莫磐回到船舱里吃早膳,他接过拜帖仔细打量了一下,随口问道:“薛家?跟荣国府有亲的薛家?”
四大家族的薛家?薛宝钗的父亲?不是说薛宝钗幼年丧父?他现下还没死呢?
薛宝钗能跟林黛玉竞争贾宝玉,那么,她们应该是差不多的年纪,想想如今林黛玉才两岁,就算薛宝钗大些,也大不到哪里去?
莫磐将拜帖给林恒看,林恒接过这烫金的拜帖仔细查看了一番,回道:“回大爷,是薛鉴亲笔所写。”
莫磐喝着熬得鲜美的鱼肉粥,他好奇问道:“这一路上,咱们从不见客,这位薛家主怎么就笃定我会见他?‘丰年好大雪’的薛家很有名吗?”
来送拜帖的人特地说明他们是金陵薛家,就是笃定他一定会见他的,为什么?
林恒笑道:“大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或许不知道这位薛家老爷的根底。这薛家,乃是当年追随太/祖的紫薇舍人之后,曾助宁荣二公为太/祖评定乱军立下汗马功劳,当年,就是太/祖也是褒奖有加的。现这薛家老爷送上拜帖,还带来这样的话,想来是想跟大爷续旧的?”
他倒是没往自己身上想。他跟在莫磐身边,除了给莫磐讲解这一路上收到的拜帖以及拜帖后面的人之外,就隐在舱室里,吃喝不愁,无需露面,也不见人。
等到了通州码头,他就会悄悄下船,跟莫磐一行分开,与带着礼物的林府众人会和,一起去荣国府。
莫磐笑了,他道:“咱们有什么旧可续?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噱头罢了,咱们此行紧急,耽误不得,就不见了。夏至,你亲自去好好跟递拜帖的人说,我连日行船,精神不济,恐怠慢了,倒弗了贵主人的好意,不如不见。”
夏至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厮,他年纪要比春分还大些,他继春分之后被选来在莫磐身边伺候,自有他的长处。此时,莫磐叫他去回绝拜帖,他便领命而去。
莫磐同样没想到他在船头遥遥望见的中年男人就是薛鉴,他说的那些话自然也是推辞之言,理由都随意的很。
薛鉴被拒绝了,只能叹息一声,不再打扰。
只是不免心里觉着,这位爷也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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