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动的潮水裹挟着夜色与黑暗,透露着恐惧和不安。
…………
沿着道路一直向前,没有尽头。
曼珠沙华在大雨中狂奔,雨水打湿了她精致的脸庞,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明明心已经疲惫不堪,身体却还在不断地传来痛感,双脚都被磨出血来。她甚至没时间去处理身上的伤,雨水混着血液,嘴里也流着血,牙齿还被打掉了好几颗。她太累了,可她不敢停下来,一刻也不曾停歇。
终于,在路的拐角处,她停住了,眼前是三个高大的成年男子,其中一人的手上还提着一个男婴。那可怜的小男孩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不知是死是活。
他们向她走来,眼里满是嘲笑,面部表情都变得扭曲。她没有退缩,没有任何想要后退的念头,也许在此刻,悲伤、愤怒、仇恨、懊悔和痛苦这些情绪充满了她的内心,根本就容不下恐惧。
男婴被随手丢在地上,三张丑恶的面孔一齐冲向眼前这个弱小的女孩。突然,一道闪电划过黑色的天空,强烈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女孩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的眼角留下了悔恨的泪水。
再次醒来时,她跪坐在地,稚嫩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他们死了,全都死了。被她亲手杀死的。
大雨冲刷掉血液,她小心翼翼的抱起地上的男婴。感受到了温暖的怀抱,这个刚出生不就的小生命终于意识到自己脱离了噩梦,躺在曼珠沙华的怀里放声大哭。而曼珠沙华,她的眼泪早已流尽。
曼珠沙华从噩梦中惊醒,她猛地攥住一旁洛十七的手臂,唯恐失去这唯一的依靠。
洛十七伸出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做噩梦了?”洛十七关切的询问道。
温暖的关切让曼珠沙华逐渐平静下来。但噩梦造成的影响依旧是过了很久才逐渐消散。
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马车刚离开城堡没多久,曼珠沙华全身的血液就开始躁动,仿佛有某种东西在急切地呼唤着她,并渴望能得到回应。
这种感觉算不上陌生。从那一天双手沾染上血液起,曼珠沙华几乎无时无刻都能感受到从血液中传来的某种呼唤,那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充斥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
出于内心的恐惧,曼珠沙华从未想过要去探究这声音的来源,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使自己去习惯这种现象,但无论她怎么做,那种声音依旧没完没了地呼喊着,成为对曼珠沙华而言极度特殊的存在。
两年前,在边境上她曾尝试着回应这种呼唤,热烈凶猛的回应就险些要了她的命。
但这次的感觉与之前不同,反应不强,像是某个与她十分相似的存在产生的共鸣。不知是不是洛十七念到书上有关吸血鬼的内容时曼珠沙华感受到这种反应叫她分了神,她竟然不知不觉靠着洛十七的臂膀睡着了。
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发现洛十七原本干净整洁的衣服已经被她拧得皱皱巴巴了。这是一件白色长袍,镶着金边,朴素而华贵,颇有几分祭司的味道。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曼珠沙华赶忙松开手,假装看外面的景色,也就是这会儿她才注意到,马车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停下来了;一边的车帘被车夫先生掀开,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有事询问,但见到刚才那般情景,实在是不好开口,于是他干脆直接愣在了原地。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曼珠沙华想辩解,却没想到洛十七先一步开口,打破了这僵硬的局面:“哦,亲爱的曼珠沙华,咱们的车夫先生似乎有话要问你呢。”
听到他这话,车夫先生终于也觉得能开口了,于是他问:“小姐,前面似乎有许多人在休息,我想现在也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了,小姐和先生是否要先停下来休息一阵?”
“喂喂喂,你现在可是个车夫,敬业一点好不好?正常情况哪个车夫不是在外面等主人发话,你这么主动万一碰上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可少不了要吃亏。”曼珠沙华一边在心里这样吐槽,一边用手将车帘掀得更高一些,四下观察了一番,发现路上靠边休息的人还真不少,普通国民和贵族分成了一左一右两个阵营。
穿着漂亮衣裳的贵族那边冷冷清清,一身破布衣裳的普通国民这边倒是热热闹闹,有说有笑。
人不多,但也算不上少。曼珠沙华不喜欢热闹,就想着再前行一段距离找个人少的去处再落脚。
结果她刚要开口吩咐,就忽然看到了某样熟悉的东西,她转念一想便改了主意。于是她对车夫先生说:
“就停到那辆蓝色马车附近吧。”
“是。”车夫先生转身提起缰绳,驾驶着马车平稳地停在了曼珠沙华示意的那辆蓝色马车旁。他下了车,想去接曼珠沙华下来,结果先出来的却是一个银色的身影。
洛十七一手掀开帘子,一手扶着曼珠沙华,只见曼珠沙华身上的白色长裙轻轻飘动几分,曼珠沙华柔软的身子便轻松落地。俊男牵着美女,这幅画面让车夫先生竟觉得自己在一旁显得有些多余了——不过好在他自己也是个样貌不俗的美男子,只是盖在这繁多的遮挡后边,无人能瞧见罢了。
这边曼珠沙华他们刚下车,另一边蓝色马车的主人也正好走了出来。曼珠沙华松开洛十七的手快步走到那人身边,十分高兴地打招呼说:“哦!好久不见了,魅卡洛斯大人。真庆幸能在这儿碰上您。”
这位魅卡洛斯是第七城新上任的领主,四十来岁的单身女子,即使青春不再但容颜依旧,有积分成熟女人的韵味;一身华丽装束,但跟她憔悴的模样却是十分不搭。她见了曼珠沙华同样是十分高兴,但疲惫的脸上却只露出一丝笑意,难掩心中的忧虑。
“您碰上什么麻烦了吗?”见她这幅没了生气的样子,曼珠沙华很是担心。
“不必担心,我的孩子。”魅卡洛斯这时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她用有些虚弱的声音对曼珠沙华说道:“只是有些累了,没睡好而已。”
说话的功夫,魅卡洛斯偶然注意到了一旁的洛十七。她粗略扫了几眼,然后看着洛十七那双金色的眸子,小心地问道:“真是好久不见了,我们的英雄,您这两年来在森恩家过得还好吗?”
“英雄……是在说我吗?城堡里的大家对我都很好,感谢您的关心。”洛十七有些疑惑,他不记得自己与眼前的女人在什么时候见过。
“您忘记了?两年前的那场灾厄,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如果不是您出手相助,恐怕沉入海底的就是我们的亚斯兰王国了。”魅卡洛斯看向洛十七的眼神十分纯净,那是发自内心的尊敬与感激。
看到魅卡洛斯对洛十七很感兴趣的样子,曼珠沙华倒也不吝啬,她主动站出来充当双方沟通的桥梁。因为魅卡洛斯是森恩的好友,又是曼珠沙华敬仰的长辈,所以尽管整天待在城堡里,洛十七也没少听说魅卡洛斯这个人。
从曼珠沙华往日所说的话中,他得知,魅卡洛斯是位十足的美人,但美中不足的是她的骨子里的倔强和由此造就的愚笨。曼珠沙华曾听森恩提起过,魅卡洛斯曾在少女时期有过一位恋人,叫言非。他在二十多年前的一场火灾中不幸丧生。从那以后,魅卡洛斯就再没爱上过任何人,也从没考虑过自己的婚姻。
但她身为贵族,又是一名女性,到了四十岁都还没有过一段婚姻或者恋爱的经历,这必定会叫她的名誉受损;但即便如此,魅卡洛斯已久坚持自我,从她作为贵族却从不谈及婚姻这一点就能看出,她的心里有着异乎常人的执着。
森恩的妻子也是在二十多年前不幸染上风寒离世。之后森恩也没有再娶,他们家里也渐渐地不再有人谈及这方面的话题。他们一家能跟魅卡洛斯交好,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基于相似的经历造就的心境,让他们可以相互理解。
魅卡洛斯从曼珠沙华的介绍中得知,两年前洛十七在那场战斗中消耗了太多的精力,道连同尔和凡音等人在内的一干人多多少少都丧失了一些记忆。而洛十七,他几乎忘掉了一切。这也是他这两年来一直待在十二城城堡里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这两年来,曼珠沙华很少外出,她把大量的时间精力都花在了教洛十七读书写字上,甚至一度被父亲吐槽说他跟自己的妻子桔梗结婚后处个二十年都不会像他们俩这样天天黏在一起。但实际上曼珠沙华只是不放心把教导洛十七的工作交给别人而已,毕竟他的力量远超常人,不加以正确引导的话,很容易误入歧途。
凭他的力量,成为下一个恐怖灾厄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有一点曼珠沙华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那就是她对洛十七其实是藏了一点私心的。她之所以将洛十七从边境带回来并亲自教导他,就是因为,她感觉到这位银发金眼的美男子与当年的自己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她希望通过对洛十七的引导,来宽慰当年那个弱小又无助的自己。
只是后来,曼珠沙华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比起满足自己,她更倾向于为洛十七塑造一个美好的人生。
现在看来,她当时做出改变是完全正确的选择。她教给洛十七的语言、艺术、为人处事的准则,让学习能力十分强大的洛十七能在两年后的今天成为一位英俊潇洒,外貌出众的同时又不缺少内在的男子。而她的弟弟道尔则是每天都教导洛十七怎么打架斗殴,让他成功学会了如何掌握自己那过分强大的魔法。
连魅卡洛斯都忍不住称赞,曼珠沙华和道尔真是很了不起的人。
“感谢您给予的肯定,只是可惜了道尔不在,听不到这番夸奖。”洛十七笑着说。
曼珠沙华也笑笑,然后意味深长地瞥了车夫先生一眼。她见洛十七跟魅卡洛斯交流十分轻松的样子,心底不自觉有些感伤。
魅卡洛斯那番称赞中所隐含的羡慕之情,实在是叫她难过。
曼珠沙华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多说什么。她向魅卡洛斯发出了邀请,希望能在这短暂的午休一起用餐。
说是用餐,但其实都是吃一些方便赶路的干粮,比起口味更注重于保藏的一类不大美味的食物,真要整些什么排场,充其量也就是在地上铺上一块大方布,然后将干粮放上去,美其名曰“用餐”。
虽然魅卡洛斯平时都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叫人不敢轻易靠近,但这次却是异常爽快地答应了,简直叫曼珠沙华有点喜出望外。要知道,即使是跟森恩这样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在一块儿,以魅卡洛斯的性子也不一定会答应这类邀请。
曼珠沙华不禁在心里感叹,到底还是长久以来的孤独和疲惫使得魅卡洛斯的心境发生了变化。
旅人们在赶路途中遇事要休整,往往是结伴一起,相互之间好有个照应。譬如眼前的景象吧,停在路边吃午饭的富人倒也不少,但场面却过于寂静,各人吃着自己精心处理过的食物,眼睛就只盯着手里的东西,绝不多看旁边两眼,自然也就不会说几句话了——这是富人的讲究,吃饭的礼仪。
反观另一边的普通国民,聊天的、大声说笑搞怪的和看热闹的,甭管吃的是干巴巴的发霉面包,还是鲜嫩多汁的牛排,大家都是大声说笑,言语里不藏分毫虚假。
曼珠沙华不喜欢贵族那边的氛围,但也不爱凑热闹,所以吃饭的地点就由先前停靠马车的大路换到了旁边有些狭窄的小路上,远远的依旧能看清人群,只是动静小了。
吃饭的时候,魅卡洛斯注意到,随曼珠沙华一同前来的车夫,虽然穿着破旧的衣服,浑身上下捂的严严实实的看不清脸,但混在一众富贵人家的帅哥美女里竟然毫无违和感,身形样貌和气质简直叫人看不出来他是个赶车的;真要说起来倒是和十二城的领主森恩有几分相像。
魅卡洛斯试图通过车夫先生的声音去辨别他的形象,想着也许是某个自己熟悉的人。可遗憾的是,尽管车夫先生的音色、咬字、发音都听得很清楚,但就是叫人无法辨析他声音的特性,仿佛是进行了某种特殊的处理,摸不清其中的缘由。
想了一阵之后,魅卡洛斯索性放弃了,毕竟在与其他人一同共进午餐时分心去想别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失礼。恰巧这时,她注意到,洛十七的怀里捧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很宝贝的样子。
在询问过后得知,这本书的名字叫做《圣洁女王》,是一本童话书。
“这个我知道。”魅卡洛斯笑着说。
这阵子,魅卡洛斯的工作十分繁忙,而她又是凡事亲力亲为,所以极少有时间停下来好好休息。
她的下属如镜见魅卡洛斯这么辛苦,便想着法子帮自己的城主大人缓解压力。
只是魅卡洛斯一向爱逞强,所以她采取了各种措施都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但是如镜又放心不下魅卡洛斯。于是她就捧来了那本稍有些大的童话书,在她魅卡洛斯感到疲惫的时候就念给她听,帮她缓解疲劳,叫她能安心些。
由于听的时候大多是身心俱疲,书里的情节魅卡洛斯也没记住多少,倒是下属如镜的那份心意叫她十分感激。
于是乎魅卡洛斯由此也对《圣洁女王》这本童话书有了较为深刻的印象。
也就是在这时候,魅卡洛斯才恍然察觉到,貌似身边不少人都为这本红色封面的童话书而着迷。
像洛十七这样把书带在身边的人她也见过不少,但每次都是匆匆瞥几眼,最后都没怎么看清。眼下又见到这本书,魅卡洛斯倒是有几分好奇,想趁着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息时间看看这本书。于是她饶有兴致地问洛十七:“这是一本怎么样的书呢?”
听到这一问话,洛十七先是有些意外,然后很认真地跟魅卡洛斯解释道:“哦,亲爱的魅卡洛斯大人,要知道这本书真的很有意思,有非常多有意思的人物和意想不到的故事情节,那些稀奇古怪的设定叫人读起来就好像是在见证一段不存在的历史故事,您读过后也会喜欢上它的。”
“还有非常棒的核心立意!”车夫先生很兴奋地喊道。
“是的是的。”在场的所有人中,似乎只有曼珠沙华在认真干饭。
四人在悠闲地吃饭和聊天的时候,在不被轻易注意到的某处响起一个声音:“无心,那个叫洛十七的家伙真的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呢!只是他的魔法实在是太强了,我们这里所有人一起上恐怕也打不过他。”说话的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妇女,她同自己的几位伙伴一样,都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袍。几个人躲藏在角落里,似乎在计划着什么。
“哦亲爱的,可别这么说,我的魔力也是很强大的,只是无法使用罢了。”被叫做无心的女子说道。她身上那件黑袍,将自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偶尔露出几缕银色的发丝,隐约能看出身体的轮廓,倒是与十六七岁的少女十分相似。
“星辰花家的曼珠沙华也在,有洛十七在旁边,我们没法下手,要不就算了吧?”另一位黑袍女人说道。听声音,她似乎也是有一定年纪了。
“他们只是碰巧遇到了魅卡洛斯,不一定会结伴同行,前面就是彼得大道了,也许过一会他们就会在那儿分开。”第三位身着黑袍的年老女性说道。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显得有些紧张,似乎她说出这番话只是为了安抚某人。
“可如果他们在那之后正好是同路呢?人鱼湾是去往北面很多地方的必经之路,要是让他们过了那儿,我们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第四位身着黑袍的女性语气里满是担忧,似乎并不赞同这次行动。
而蹲在她们中间那位身着黑袍的年轻女子却在这时沉默了。听着几位同伴的发言,她似乎也有些动摇了,甚至萌生了放弃的念头。
可忽然间,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占据了她的整个身体。那感觉就像是某种恐怖的黑色物质像水流一样在身体里流动。明明无法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却能一点一点侵蚀人的理智,将她引入一个极端。
黑袍遮挡下的阴影中,她的眼睛闪烁出猩红色的光芒,但这一异样在同伴们眼里却好像根本不存在——或者说,她们根本无法察觉到这一现象。
在恍惚中,女孩儿伸出双手,细嫩的手掌有着多处老茧,简直无法想象这双手的主人竟然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她轻轻舞动手掌,四周便随着她的动作浮现出浅蓝色的光芒。这些光芒在空中飘荡,然后慢慢聚拢,形成许许多多的小水滴。
这些水滴不断凝结,飘到空中,密密麻麻的交织在一起,形成了“雨”。
每一滴雨水都清澈透明。但当这些由魔法生成的水滴汇集到一块儿时,却是像雾一样朦胧,仿佛一颗沾染上了不幸与迷茫的心,叫人捉摸不透。
是的,这颗心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竟被一些潜在的可怕事物悄悄入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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