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船厂是老头真正落脚的地方。那是一个废弃多年的船厂,几十年前曾经很红火,一度是枫林镇上最大的企业。后来陆路交通逐渐发达,再加上河流干涸,慢慢的船厂日渐萧条,最后倒闭了事。
原先的员工全都搬走之后,此地就只有老鼠和野猫出没。偶尔会有几个流浪汉住在那里,老头子就是其中之一。
一开始,老头子并没打算过早地信任汤山。毕竟认识还不到一天,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告诉他,单凭第一感觉,并不足以托付大事。否则的话,在被几个小流氓打了之后,他就应该直接告诉汤山,晚一点到船厂去找他。根本不需要到搞得第二天在桥洞留言这么麻烦。
老头子回到西郊船厂,晚上睡下之后,才开始琢磨白天被打之事,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那几个小流氓并不仅仅来要钱。
通常来说,街头流氓收保护费,都是针对做正当生意的小摊主,或店铺小老板,因为收入稳定,又不会遇到激烈的反抗;流氓品性再坏,也很少与一些摆残局或卖假药的街头老人为难,众所周知的是,那些人没几个钱,而欺负街边老人,却容易引起公愤。
老头子在这个镇上混了几十年,不管好人坏人,基本上不会正眼瞧他一下。被几个小混混摁在地上,口口声声要收地盘费,在他几十年的人生里,还是第一遭。仅仅是个偶然吗?很明显不是。时代变了,使得街头流氓都那么肆无忌惮吗?似乎也不是。
其实,将人摁在地上把钱掏光,那不叫收地盘费或保护费,而是明抢;流氓们法律意识再弱,也应该明白这里面的区别,抢劫和收费,性质完全不一样。
细想起来,老头子觉得,那几个家伙在他身上掏摸的不仅仅是钱,每一条衣缝都被仔细翻过,掏钱哪有这个掏法?怎么看,都是有意在找金钱以外的东西。另外就是,从头至尾,老头子并没有挨打,只不过被摁住不能反抗。
愣头青汤山的加入,才让这场不可告人的找东西行为,变成一场街头斗殴事件。那几个小混混,借机掩盖了此行的真实目的,还名正言顺地拿走了所有的钱。
如果那些小混混是受人指使的,那么,老头子想到的是,自己守护了一辈子的秘密,很可能泄露了。
如此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第二天早起,老头子仍是无法摆脱前一天的阴影。他最终还是决定将赌注压在汤山身上,因为他没有时间对其进行更多的考验,也无法进行更多的*,此后怎么样,只能听天由命。
汤山头一天被打,全身酸疼,第二天起床晚了,直到下午才去东里桥头,如此便与上午在桥上转悠的老头子失之交臂。而且,汤山这一天又完全没想到,老流氓真的会在桥洞石头缝里留言。所以,他这一天没有赴老流氓的约。
于是,汤山错过了枫林镇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江湖斗殴事件。
东城良哥手下的五位大将,这天黄昏,悄悄来到西郊船厂。没费多大的力气,便找到了前一天被他们抢过的老头子。
老头子一开始听到外面有声音,以为是汤山接到了他在桥洞里留下的信息,赶来赴约。他心中一阵狂喜,觉得汤山这小子果然不负所望。再一听,脚步声至少四五人,心里一沉,又觉得事情有点不妙。
打开门一看,周伟良手下的五个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家伙,就站在门口。每个人嘴里叼了根牙签,眼睛全都以45度角斜视上方。
老头子见汤山不在人群里,心中稍安,起码对方不知道汤山与他有关联。
那位被老大周伟良吐过两回唾沫的鸟毛,在五个人里年纪最大,一同出门,通常都由他说了算。当然,事情如果办砸了,老大首先打骂的也是他。但是鸟毛从来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每次出门,总喜欢充出头鸟。大概“鸟毛”两字的外号,最初也是由此而来。
鸟毛嘴角一咧,率先打招呼:“嘿,老头,咱们又见面了。”
老头子一辈子隐姓埋名,在汤山面前都自称老流氓,所以,此刻对方开口叫“老头”,他倒也没觉得不礼貌。他不慌不忙地摊开手,应道:
“各位老大,昨天不是已经给钱了吗?怎么现在还来跟我老头子为难?你们现在就算把我这几根老骨头全拆了,也没钱给你们了。不信,你们进来自己找吧。”
昨天刚因为向老头子动粗,挨了老大的打骂,今天大家都文明多了。站在后面的四个,虽然看起来气焰嚣张无比,嘴里的牙签滚过来滚过去,但都没有出声,也没人强往屋里挤。说话的还是鸟毛,而且这回客气了许多。
鸟毛:“老人家,昨天的事我先道歉。今天我们来呢,明人不做暗事,是为了找一件东西。准确一点说,是受人所托找一张纸。听说这玩艺在你身上,识相一点呢,自己交出来,如果你不甘心,开个价也行。”
老头子嘻嘻一笑:“纸嘛,我这屋里很多。你们进来自己拿吧。哪张合适拿哪张。”
鸟毛:“我说老头,你也别装傻了。你知道我们找的不是一张普通纸,上面还有棋局什么的。你在街头不但卖假药,也摆过棋摊。我们有可靠的消息来源,这张纸在你身上。”
老头子心里一沉,他们还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不是胡猜?这倒是他事先没想到的。
其实,现在老头面前站着的五个人,根本不知道那张棋局残页意味着什么,只不过老大周伟良说要找,而且目标就是东里桥的老头子,他们受命行事。至于“可靠的消息来源”云云,却是鸟毛信口胡编的。
老头子无奈一笑:“我一个无名老头,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如果不嫌麻烦,你们五个人一起进来找吧,随便翻。我还可以帮你们打下手。”
鸟毛还要说点什么,旁边几个人早不耐烦了。陈猛性子较急,所以在老大面前也常挨脚踢。他手一挡,把鸟毛挤到一边,粗声粗气地说:
“跟一老头唧唧歪歪个屁呀,破地方就这么大,咱们进去翻它个底朝天,不信找不到。万一没有,也可以早点回去向良哥交待呀。”
除了鸟毛,众人都认同这个方案。于是呼啦一声,全挤进了老头子的破屋子里,毫不客气地翻箱倒柜起来。鸟毛只好也加入到寻宝行列中。
“翻箱倒柜”在这里仅仅是个形容词,用得有点夸张,因为屋里根本没有箱,也没有柜,只有一张破床——严格来说也不是床,而是一块一米二左右的组合门板,垫在砖头垒起来的四个脚面上;还有一口锅,一张缺了脚的椅子。此外就是一些破衣烂衫,全挂一条穿屋而过的绳子上。
五个人花了近半个小时,找遍了每一条墙缝,结果一无所获。大家面面相觑。任务再次失败,按他们平时的脾气,至少要将当事人揍个鼻青脸肿。但昨天因为动粗挨了老大周伟良一顿打骂,今天出门前,老大又交待过,目的在找东西,不要把事情搞得很大。特别是,不能再次向老头子动手。
五人有约束在身,不能一展武功,只好对老头子怒目而视。喘了半天粗气,便准备打退堂鼓了。陈猛不甘心,因为起初翻箱倒柜自己找的主意,原是他出的,现在没找到,自觉回去又要被老大责备,于是向老头吼道:
“老家伙,东西到底藏哪儿了?”
老头子像好莱坞电影里的明星,双肩一耸,两手一摊,刚要张嘴辨白几句,猛听外面又有脚步声靠近。他本来便站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立马丢下面前五个气冲斗牛的草包,转身向门口迎去。
老头子如此积极地走向门口,其实有个小心思。在他看来,能到这里来找他的人,除了面前这五个凶神恶煞,最大的可能,就是汤山那个二愣子。此情此境,他不能让汤山无端卷入纷争当中,因此要赶在众人面前,尽可能地给汤山打暗号逃跑。
而屋里的五个人,也没想到另外还有人会到此处来。现在天色已暗,对方来得如此隐秘,显然也是来者不善。所以,他们也乐于先屏息藏身于屋内,让老头子自己去门外探探风声。
可令老头子万万没想到的是,来者并非汤山。而是西门彪哥手下的两员大将,一个是小钢炮,一个是沙皮。
既然不是汤山,老头子心中又稍定,便想到对方的来意,与屋里这五个家伙是一样的。他现在也没时间去琢磨,为什么两帮人马,这么快便准确地找到了他身上。心念电转,思索自己今天要如何脱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老头上迎上两步,朝小钢炮一拱手,说:“两位兄弟,我知道你们来干什么。可惜的是,来晚了。”
说完眼珠朝屋内一卷,便退到一边。从语言到行为,挑拨离间的意思很明显。
小钢炮本来没听懂老头子的话,走到门边,看到屋内那几位奇形怪状的客人,才明白“来晚了”的意思,就是东西被对方捷足先登拿走了。
里面五个人,小钢炮认识,沙皮也认识;当然了,对方也认识他们两人。同在一个小镇混江湖,抬头不见低头见,况且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没有互不认识的道理。
只不过,认识归认识,却因各为其主,双方从来没有好好说过话,街头偶遇,基本都是怒目而视,甚至还曾经隔着一条大街,互相朝对方吐过唾沫,竖过中指。
尤其小钢炮,一次喝醉了,曾为争一个站街女人,被对方其中两个,在一条黑暗小巷里痛揍过一顿。虽然事后没别人知道,但小钢炮仍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今天偶遇,可以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万万不能就此罢休的。
当然了,小钢炮不是个莽撞之人,仇恨归仇恨,愤怒归愤怒,却一点都不冲动。因为对方五个人,自己一方才来了两个。轻举妄动,弄不好在老头子眼前,又要被人痛揍一顿,那样丢人就丢大了。
小钢炮进门说话之前,先示意沙皮走到一边去打电话给彪哥,多叫几个兄弟过来。
然后,小钢炮堵住门框,双手拢肩,冷哼一声:
“诸位大侠,你们越位了。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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