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大家突然发现城里凭空冒出来个大杀器,谷白桦也是一惊。等问明白了原来是床弩,而且关盛云们对此一筹莫展,谷白桦一阵大笑:“你们就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私娃子土鳖!哈哈哈哈!”
众将这个气啊。
大明朝的概念里,中原才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繁华所在,你一个云南烟瘴之地的蛮子,竟然嘲笑俺们是土鳖?高藤豆以为谷白桦根本没弄明白什么是床弩,也为了掩饰自己撒腿就跑的窘迫,便给他连比划带描述地详细解释。解释得有些夸张,好吧,很是夸张,在他的描述里,那支射歪了的箭矛,简直就是《封神榜》里韦陀横扫千军的降魔杵:所过之处,尽成齑粉!反而把得意洋洋的谷白桦镇住了,一吐舌头:“你私娃子讲得恁般厉害,这等神物咱倒是真没见过……”
高藤豆得意起来,回骂道:“你蛮子见过啥子?只笑别人,却不知自己才是土鳖!”
罗咏昊猛然想起谷白桦做马贼以前在丽江的边军经历,心里一动,挥手唤来卫士让把箭矛取来给他看看,说道:“阿桦莫急,等下你先认一认那东西可曾见过。”
等卫士把箭矛送来,一见之下,谷白桦指着高藤豆跳将起来:“你个土鳖私娃子,日尼&玛黑得老子清痛(骗得我好惨)!老子说啥子嘛,啥子神物恁厉害,就是个八牛弩噻!”说着话,单手拎起箭矛掂了掂,端详一下,随手往地上一扔,“这么小,两只牛都用不到……哈哈哈鼠胆!鼠辈!哈哈哈。”
罗咏昊赶忙止住正要还嘴的高藤豆:“二位兄弟且住,说正事要紧。阿桦,你以前当真见过这东西?你当真知道怎么破?”
别看谷白桦在关盛云面前可以大大咧咧,但武人对读书人的尊敬是骨子里的,他在罗咏昊面前可不敢造次,躬身一抱拳:“军师大人,俺知道。”
大明时,云南丽江府管辖范围比今天大得多,差不多大半个滇北都在其治下。丽江的众多民族里,纳西族最为著名。这倒不是因为其人数众多,而是因为世袭的土司知府木老爷是纳西族。恰恰相反,相对其他民族,纳西族的人数很少,又地处中原王朝鞭长莫及的边陲,再加上富庶(有铜矿),因此在历史上,每每受到周边各民族的觊觎。所以,为了生存,一方面民风彪悍不畏死战,另一方面,首领们脑筋也活络得多——比如说,朱元璋遣义子沐英平定云南时,纳西首领阿甲阿得审时度势后果断率众归附,便是求生欲极强的鲜明例子。
对纳西族生存威胁最大的是藏族——明清时的藏区同样比今天大得多,今天的青海、四川、云贵都有一部分。为了应对这种延续了几个世纪的威胁,纳西首领们往往采取两种手段:一方面是和亲,与相邻藏区的大部落首领们结盟,送去家族中的女性和大量财富,从而获得一段较长时间的安全保障、另一种就是血战死磕,让率先亮出獠牙的部落崩碎满口牙齿。这种不计代价的血拼,自己固然死伤惨重,但一定会打到对方部落断掉脊梁骨——随后不久便会被其他藏族部落吞并。几个世纪始终如此,因此虽然部族实力相对弱小,也总是能让觊觎者忌惮。
这一任的土司木增老爷,少年时就曾率众家将力抗犯境的乡城土司,大获全胜后更是一路追剿溃敌,打下了其四川木里和西藏芒康等老巢——就是在木里,他们曾遭遇到床弩的攻击,并大破之!
为什么川藏土司会有这种官军才能装备的大杀器呢?
其实,这一切都是大明的朝廷在背后捣鬼。
为了不让世袭的土官势力做大,最后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对朝廷构成威胁,明面上大明的地方官看起来允公允正两不相帮,暗地里时不时会挑唆、激化各部落之间的矛盾,周边卫所的驻军,则会在地方官的指使下推波助澜:要么协助训练,要么提供装备给两边递刀子——乡城土司固然觉得少年木增好欺负,四川行都司通过盐井卫提供的攻守器材,同样让其有恃无恐。
没想到木增老爷是个硬茬,为家乡亲人而战的纳西汉子们个个悍不畏死,硬生生用人命填,终究把木里打下来,顺带着缴获了床弩。
明知乡城土司那个傻货不可能自己研究出来这等大杀器,但别看木增老爷年纪轻,脑子灵光,知道说了也白说,万一跟朝廷撕破脸对自己更要命,所以这事连提都没提,直接把两架完好的床弩抬回丽江自己私吞了。事后给朝廷的报告里只是字字泣血地控诉乡城土匪如何不服教化烧杀淫掠欺负人,自己不得已自卫反击,至于缴获么,就是一些断刀藤牌,朝廷如果需要,一句话,全部拿去!
朝廷当然装聋作哑地乐见其成——不论谁把谁砍死朝廷都开心,这些许装备的“遗失”对朝廷的长治久安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木老爷又格外器重谷白桦,就是在木府,好奇心强的谷白桦不仅亲手把弄过,更是把它研究了一个透。
缴获的两架床弩一大一小,大的便是谷白桦口中的“八牛弩”,由两前一后三张硬弓组成。顾名思义,巨大的绞盘需要八头牛,也就是上百人合力才能上弦,发射出的巨型箭矛射程几达五百米(别听网上那些口炮自嗨什么1500米的胡扯——抛开机械能的极限不谈,稍微动一下脑子就知道:这么远的距离如何瞄准保证精度?巨额的打造成本,上百人挥汗如雨折腾半天就为了让你对着看都看不见的敌人射空气过瘾玩?)、小的便是陕州城头这种双弓床子弩,十几个人合力便可发射。
八牛弩几乎无招可破,但体积大,造价不说了,城头摆不开几具,而且发射速度巨慢,只会用来对付最迫在眉睫的威胁,这便有机可乘。比如说,你做了四五个塔楼,豁出去其中一两座和其中的兵士——少塞点人进去,塔楼就轻,配备同样数量推车的辅兵,前进速度就快,城上的守军就会认为这个威胁最大——牺牲掉这个,其他几座差不多也就该靠上去了!放下前面的护板做通道搭在城头,冲上去几个人先把绞绳弓弦砍断,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一两天,这个威胁暂时就不用考虑了。如果往架子上扔几个油罐更好,这东西便就废了。
双弓弩的破法更容易,而且,付出的伤亡也会小的多。其实,关盛云等人都是当兵时道听途说过其威力,并没有实际亲身经历过——半拉子的家伙们最好骗,如果真的打起来,只要肯流血,要不了多久,自然也会琢磨出破解之道。
谷白桦听木老爷讲过用诸多纳西汉子性命换来的破法,加上自己亲手试过,当下就说出了应对之道。众将大喜过望,笼罩在大家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谷白桦只带了两个步队回来,其实就是舍不得错过热闹,主攻还是高藤豆的三个营。大家按部就班地按自己的方法做攻击准备,谷白桦的小部队干脆把关盛云的破霄营替换下来,承担起给百姓送粮的护卫工作。
然后,谷白桦便白捡了个媳妇。
连续多日担惊受怕半饥半饱的日子,把百姓们驯化得服服帖帖,他们在关盛云大军的面前俯首顺耳,唯唯诺诺。一开始的武装护卫,是为了镇压百姓们被逼到穷途末路时可能的反抗;而现在,只是例行公事而已。更多的是向城头守军示威,还有羞辱: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百姓们向自己献上的欢呼。
送餐食的辅兵们,虽然在自己营中是最底层的存在,不仅需要时刻忍受正规编制内战兵们呼来喝去的欺负,性命大半也会迟早送在不知哪里的沟渠里——他们也都知道,别说关盛云和罗军师,哪怕自己的顶头上司都不会对此有一丝一毫的在意,但在百姓们那里,他们则变成了救星般的人物,享受着人们发自肺腑的感激,目光所及尽是恭维的话语和讨好的笑脸。甚至有带着小娃的百姓,私下里强逼着教会娃娃伏地磕头,用稚嫩的童音表达“听俺说谢谢你”的敬意——为此,还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排在后面等着领杂粮饼的人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于是吵了起来。
不过,这种秩序只是针对关盛云们而言——百姓内部,则是另一番景象。恶劣的环境下,即使曾经关系融洽的邻里,也变得仇人般相互敌视的剑拔弩张,辅兵们离开后,斗殴、抢劫稀松平常,甚至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命案,尸体被抛进青龙涧顺流而下,阻在浮桥那里,天一营的兵士们只得解开一只小舟,留出一线空隙让尸体漂进黄河。
另一个大问题是疾病肆虐。虽然每日一餐排泄物不会很多,但人口数量摆在那里,几万人蜷缩在一个狭小的区域,仅仅屎尿一项,就是天大的麻烦。更要命的——排泄物污染了唯一的水源,尽管大家一直有卯初(五点)到河边清空身体、辰后(七点)再取水的习惯,但河流的自洁能力毕竟有限,如此大规模的集中排泄物不可能在短短一个多时辰里被悉数分解,于是很多人病倒了,消化系统的疾病更进一步恶化了本就糟糕的环境,雪上加霜。
所有人都企盼着能够早日离开这里。
哪怕去死。
这时,谷白桦来了。
一改往日的杂粮咸饼,今天谷白桦带来的是热腾腾的白面大饼,和面时还调了些猪油,撒了绿油油的葱花,辅兵队的担子一掀开,仿佛能够冲破天际把神仙们诱到凡间的香气就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病恹恹的人群沸腾了!有些人实在按捺不住席地而坐的命令,欠起大半个身子巴望着,伸手祈求着。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挨了鞭子——罗世藩对此早有预料,特地耳提面命不厌其烦的对辅兵头目和护卫们交代再三:必须严厉制止刚刚冒头的混乱,否则,一旦局面混乱到失控,前功尽弃!
如果必要,可以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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