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同辅兵在内,关部只有两万多人,双方兵力对比在三比一以上。而且,如果真打起来,理论上关盛云一方的兵员差不多可以说死伤一个就少一个,但陕省则可以依靠相对完备的行政管理体系,通过系统性征发获得源源不断的兵员和物资补充。退一万步说,就算陕省自己不行,朝廷还可以调动邻省往援。陕西行都司、山西、河南、四川……都能调兵围剿。何必忍气吞声地被关盛云狠敲竹杠呢?
关盛云有恃无恐,因为他知道,狗官们才不敢打。
陕省的官员们也知道绝对不能打——这些人马,摆摆样子装门面壮胆可以,真动手就完蛋了。
首先,这事绝不能让朝廷知道。好吧,至少不能揭开盖子挑明了大白天下。让所有人的面子都下不去是给朝廷添堵、把圣天子架在火上烤:通贼的是几乎陕省东侧的所有府、卫、州、县,总源头是省府三司!就算事发,总不能把陕省核心领导班子和半个省的官员一口气全拿下吧?如是,陕省便一下子全瘫,朝廷还要不要陕西了?
其次,官军什么德行,官员们都很清楚。没打起来,在营里圈着,给口吃的发几个钱,有层层军官压制着,这帮瘟神不太会祸害地方。一旦动手,战火波及的区域不管是不是真有战事,可就全成白地了!这帮家伙,祸害老百姓一个个威风八面,指望他们真刀真枪的跟贼人打?脑子得进多少水才敢动这种念头?仗在邻省打倒是无所谓,但在本省打,以后大人们吃啥喝啥?
第三,前面几仗大概率会输,关盛云肯定会用俘虏扩充实力,他可不会在乎把陕省打成一片焦土后圣天子的震怒。不管最后能不能把他抓住千刀万剐,一众主要官员乌纱帽肯定先掉了,其中不少可能还会连带着脑袋一起掉!
所以,调兵只是防备万一,这仗绝不能真打起来。当然,延安府的乱子肯定瞒不住,幸好有于胜良背黑锅,全扣他一个人头上好了。自己这几个疆臣么,挨场骂,罚一年俸,最多也是革职留任而已。只要留任,谁在乎那点俸禄?陕省兵马的调动可以汇报成发现隐患后亡羊补牢的大练兵活动,整备军务嘛,谁能说不对?关盛云的部队,笔底下动动就可以包装成作训官军的一部分。百分之九十几的文盲率,加上没有即时通信手段,京师那么远,总能糊弄过去的。只要他们出了陕西,就该河南那帮家伙操心了!
总之,陕省的形势一片大好。必须大好。
讲真,秦兵的战斗力在大明绝对能算首屈一指。不过,那说的是各路边将的家丁亲兵,至少也得是嫡系部队。大部分兵丁跟其他省份的叫花子兵们比,除了更穷些,没啥两样。
这是个谁都没法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一个死结。
我们说过,根源出在太祖身上。朱元璋出了名的狠。心肠狠,功劳越大越要杀掉,而且杀的越彻底:胡惟庸案蓝玉案,杀掉的人数都是以万为单位。同时,太祖爷更是个财迷:你做事情当然好,但最好别吃饭,否则他心疼!早期的大明官员拿着全世界最低的工资,还要时不时担心掉脑袋,这事地球人都知道。
朝廷养兵总要给钱给粮吧?天经地义。但太祖爷算过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就是说,要是没有贼造反,朕不就白养你们了?西北有贼造反也用不到东南的家伙啊,算算账朕还是亏!就算用到,也就是那么一下下,打败了贼朕还得养你一辈子!斜麻麻地这怎么行,朕亏大了!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你平时别吃饭,真有鞑子流寇作乱你就去给朕砍他们,等把他们都砍死,你最好也跟着一起死——那样朕最开心。
显然,炮灰们没这觉悟。
那好吧,太祖爷绞尽脑汁终于琢磨出来军屯的好办法。天下初定,有大量的无主荒地,设定好卫所建制,划拨给部队,每人五十亩,还给牛。有媳妇的带家属过去,没媳妇的由老家的亲戚帮忙娶一个送过去,从此扎根卫所——别再想着回来啦,户籍地都给你改成那里了。所以我们有时候读史看到一些人有两种籍贯记载,大多是这个原因:科举时要在卫所属地参加考试,官方档案记载籍贯的是卫所所在地、等以后混到出人头地,不想让人说祖上是臭当兵的出身,又重新报了祖籍。平时卫所农兵耕田,自己吃自己种的粮、遇到战事,放下锄头拿起刀去给朕砍敌人、等砍光了朕的敌人,你们还有命的回家继续种地自己吃自己,被贼砍死的,朕再抓罪犯给那块田补个人!
聪明的太祖爷想出这个好办法很开心:“朕养百万兵不费民间一粒粟”。
我们前面讲过,过了几代,这制度变了味。将领们逐渐把军屯的田产都蚕食圈作自己的私产,出产全是自己的。主要劳动力不再是战兵,而是挂了兵名头(兵籍)的农奴,好听点的名字叫辅兵——这帮人一辈子没摸过刀,完全不会打仗、早先的战兵们要么变成小地主,要么成了生产队小队长。再有战事,总得有真正的士兵啊?于是要单独再养战兵。
问题就这么出来了:战兵打仗是为国家、为国家打仗凭什么要将领自己掏腰包?朝廷得给钱给粮!
从朱元璋朱棣以后,老朱家没出过比这二位心更狠手更黑的,遇到这种事束手无策,故而只能通过漕运向边镇运输粮饷,久而久之,形成惯例:屯田被将领私分,朝廷再单独输送钱米养兵。
这个代价太大了。时间成本不说,人力物力投入,路上的损耗,大小官员的贪墨、漕兵的吃拿卡要……算一下征收的总量,再统计运输到九边的物资,用“十不存一”来形容绝对不算夸张。
曾经有“聪明人”琢磨过解决方案。
第一批聪明人是商人。
他们向朝廷提出:由我们商人来承包给边军的漕运工作。朝廷只需要告诉我们边军需要多少钱粮,在南方把这些交给我们,或者直接给我们采购款,我们负责按时足量的把钱米运过去,而且,运输费报价低得令人发指——朝廷象征性给付一点点运输费,然后批给我们一些“盐引”做补贴就好。盐引就是卖盐的许可证。从汉朝起,盐铁两项就是国家垄断经营的战略物资,商人贩卖需要特批经营许可证的。
圣天子一琢磨:以前送一石粮到边镇,我需要投入十石粮的运输费、现在你们全包了?这是好事啊,不就是发几张许可证嘛,又不用掏现钱。于是准了。
然后,边军就都吃上了优质军粮——军饷肯定要扣一些的,因为商人们不可能按人头发钱,要经过军官们层层过手。但毕竟能拿到手的比以前可真多了不少。对朝廷、对兵卒们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话说,商人们真的有那么高的效率,能把朝廷巨大亏空的项目做到盈利么?是的,商人们真的可以。如果一石粮的运输成本朝廷要投入十石,商人们要价最高的也才两石。
以朝廷的大人们想来,你们再能吃苦、再日夜兼程,几千里路,就算运输队一多半的时间全跟骡马一样吃草不吃粮(好吧,负重去远骡马也要吃些粮的)……也赚不到几个钱啊!
事实证明,大人们错了:商人们不仅赚了,而且,赚翻了!
原理很简单。因为商人们其实一粒粮都没运!
商人们把朝廷划拨的粮就地卖掉换成银子,这是一石粮的银子、连同运输费,这是二石粮的银子,一起带到边镇——也就是说,拿了三倍粮价银到边地,然后雇流民开荒!流民的佣价比鱼米之乡产粮区的人工价格又低了许多!仅仅这一番操作,便已赚得盆满钵满。
等商人们种出粮食付给边将,再用边将的收条凭据到官府兑换成盐引,再从沿海收购食盐,贩卖四方!
赚嗨了。
然后……就被取缔了。
朝廷节省了巨额成本,开心。
边军吃上了优质军粮,领到了比以往更多的军饷,开心。
商人们赚了很多钱,也开心。
有人开心,就一定有人不开心。
比如,负责漕运的官员们就非常不开心。以前可以贪污,可以吃拿卡要,可以报销雇佣拉纤河工的花账、可以接受漕头(包工头+黑社会)的孝敬……现在没办法了。更大的损失是夹带——从南向北运输,可以带私货啊!搭公家的船,不仅零运费,而且不需要给各路关卡交税呢!带的私货越多,赚的就越多。所以,漕船越做越大,甚至最大的做得跟河道差不多宽,大运河水位稍降一点,整艘船便搁浅,把河道堵个严严实实,旁边别说小船了,连只鸭子都游不过去!这里说的官员,可不是漕运总督一位——南起湖广北至京师,这条大运河所经之地,那些好处么,沿河两岸的大小官员人人有份!
漕兵和衙役们不开心。以前可以从漕丁纤夫那里弄的油水没了、偷鸡摸狗盗卖漕粮的机会没了。
朝中的大人们不开心。没得“漂没”了!要知道,不仅京师运往边地的物资会漂没、湖广苏杭运往京师的路上,漂没得更多!
边镇的文官们不开心。以前物资银两要过手,过手就能赚,现在没啥油水可捞了!
就连武将们也不开心!商人们垦边种地,搞不好圣天子哪天就想起来太祖爷曾经划拨过大量军屯这档子事情来!
有道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等大仇岂能不报!
于是,这个报告商人刺探军情的、那个报告商人以次充好的、你报告商人哄抬物价、我报告商人“僭越”(比如穿了件绸缎衣服)加大逆不道……
得嘞,收拾丫的!
明清两朝,最大的特点是朝中有数不胜数的“正人君子”,动不动就往地上一趴嚎啕大哭,嚎得越惨越爱国。当下就有人痛心疾首——哦,其实这是两个词:少贪了银子“痛心”,然后去大皇帝脚前“疾首”:陛下,了不得啦,出天大的祸事啦!商人们居然穿绸子衣服啦,还五颜六色!这不仅公然违抗太祖爷的命令,而且,不符合“礼”啊!啥叫礼?礼可是国之根本啊!
人抓起来审,杀的杀,流的流,家产充公,开出来的荒田收归国有……欣欣然形势一派大好。
然后边军又挨饿了。
是的,每次朝廷嚷嚷形势一派大好时,一定会有很多人挨饿。嚷嚷声越大、形势越大好,挨饿的人越多、饿得越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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