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世藩略略感到有些意犹未尽。几乎没看到什么热闹,只是来回骑马跑了一会,远远地望见几个敌人逃进林里的背影。不过,毕竟是知县少爷出身的他,至多是好奇,对亲身参与杀戮的渴望远不如武人们强烈。
关建林则不然,虽然这个时代的人完全不懂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会逐渐上瘾的道理,但挡在好兄弟小师爷前面横刀立马怒斩敌将的画面,从昨晚就开始在脑子里萦绕了大半天,到头来仅仅是往复空跑了几趟,浑身力气没处发泄,憋得说不出的烦躁难受,无论看到啥都想砍上几刀。此刻听说还有个营地没抄,吵吵着无论如何也要参加,谁也拦不住。
谷白桦与高藤豆被吵得无奈,只得答应,关建林这才消停下来。不过,拔个辅兵营地容易,将狗官兵们一网打尽有点难:营地里的辅兵们白天打猎割草砍柴会散得很开,本身又设在进出都方便的地方,大队人马就这么直愣愣开进去,难免打草惊蛇跑掉几个家伙。林中很多地方需要牵马步行才能通过,骑兵很难派上用场……关建林才不管那个,又吵吵着自带二十个步卒一路就这么砍过去——为了让他不再添乱,二人吓唬他,在一旁老实待着,否则便不带他去,这才愤愤地闭了嘴,在一旁转圈。
二人讨论了半天也没想出啥头绪,谷白桦突然向高藤豆使个眼色,冲罗世藩那里一努嘴。高藤豆转头望去,见小师爷的脑袋又歪着,手里拿个树枝在地上画来画去,心领神会的住了嘴,耐心等着他琢磨鬼点子。不大的功夫,罗世藩想明白了,把脑袋转过来开口道:“二位大哥,俺倒是有个计较……”说到一半,注意到到两个家伙满脸坏笑地看着自己,一愣,问道:“你们咋这样看着俺?”
谷白桦笑道:“俺们在等小师爷的妙计哩。小师爷快讲快讲。”
罗世藩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二位大哥见笑了。俺觉得,是不是可以让他们自投罗网……”
太阳从西面的树叶间洒下光芒,延长县的辅兵们陆续回到了营地。今日里收获不大,只套了只野兔,不过好在是在延水里网到几尾大鱼。又忙碌了一阵,看看料理得差不多了,众人伸伸腿,坐下等战兵们回来。过了一会,听得远处有人在喊叫,纷纷警觉地起身,有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侧耳细听。
“快来人帮一把!”喊叫近了些,是韩东的声音。
两个辅兵忙循声跑过去,其他人凑聚到一起窃窃私语猜测着。
沿着新开出的小径跑出十几丈,转过一丛灌木,便远远地看到韩东搭着一个人,头枕在韩东右肩头,铁盔歪着看不清面孔,左臂环架在韩东颈上,另半截身子被一条沾满血迹的披风覆着,想是伤得不轻。
见有人过来,韩东身子一歪,仿佛撑不住了,就势倚在身旁一颗树上,大喊道:“把他们都叫来,俺们中伏啦,后面还有伤员!”
二人回身招手大喊起来:“都过来,都过来帮忙啊!”众辅兵闻声纷纷撒腿向小径奔去,一头撞进了埋伏圈。
傍晚时分,延安府东门外辅兵营附近。
辅兵们一手端着装了掺了些许荤腥漂着几星油花野菜汤的木碗,一手攥着杂粮饼,兴奋地挤成个半圆形的圈子,相互推搡着簇拥着都想凑到近前看得更清楚些,后面的干脆搬来木块石头踩上去,伸长脖子向圈内张望着。半圆的内层是今日出征的甲士们,一个个手按刀柄,得意得下巴都要翘到半天。最内层是今天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两世为人的送死队员们,手里拿着棍棒皮鞭,咒骂着,无情地向正在掘坑的被俘官兵们劈头盖脸地抽打下去。
官兵们都知道,自己已经绝无生理,唯一能企盼的便是死亡降临的快些,最好能落下个全尸,到了阴间不要做无头鬼,终日挨饿,还要任人欺凌。
最早刨出来的土被堆成了一个权做祭台的土堆,前面仪式性地插了几只香烛。这是罗咏昊的主意。依着关盛云,把官兵们一股脑都杀了,尸体向延水里一丢,多简单。最好能顺流而下漂到延长,狠狠教训一下那些狗官。罗师爷不想过早地打草惊蛇,而且需要提振下辅兵们的积极性,建议做一场祭奠仪式给苦力们看。理由很充分,罗师爷又是大帅的主心骨,于是便有了这一幕。其实,罗师爷内心,还是有一丝不忍:他同样不愿意把那么多人统统变成无头鬼——那个时代,人们对死后的事,看得比今人重得多。
给敌人留个全尸也算一种无可奈何的善良。
罗师爷不想让临死之人多遭罪的愿望没有全部实现:刚刚有个家伙,见到要自己挖坑,情知必死,于是抡着木锨试图挣扎反抗。下场非常惨:几个枪兵逗弄般地围着那个家伙,等他耍脱了力,先是几杆枪扎到大腿上,倒地后,胳膊肩胛再被洞穿,人便像软面条似的瘫成一堆,随即便被绑到祭台前,成为第一个祭品。
明军中一直流传着一门手艺:大剐活人。
尤其是攻城战,无论是对结寨自守抗拒官兵的北方反贼还是杀官造反的西南苗蛮土夷,这个表演几乎成为战前的保留节目,可以极大地提振己方士气,沉重打击敌人的气焰并散播恐怖。高藤豆是老明军出身,昔日见识过长官的手艺,把袖子一挽便亲自下了场。
军中的表演与刑场上的“磔刑”有很大不同。
磔刑,便是民间传说中的千刀万剐,最多的是要割3357刀的“鱼鳞剐”,每次挑下的肉只有指甲盖大小。比较有名的,是剐太监刘瑾,总共持续了三天。第一天晚上,为了让其留一口气继续受罪,看守甚至还喂了他一碗粥喝。另一个著名的人士是后来的袁崇焕,刽子手每剔下一片肉就被围观百姓买了去,“生啖之”……
不过,这两例都是皇命,不能马虎。其他情形下,刽子手也会看人下菜碟地做些手脚。比如说,如果苦主家里有钱,便可以少受罪——给到足够的钱,“依我,便先刺心”!一刀毙命,剩下的只是走形式了。当然,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给多少钱挨多少刀再死是有规矩的。否则,谁都想压价,刽子手的收入便没保障了。钱也不都是主刀的,还有相当部分要“孝敬”上去。别看道貌岸然的大人们嘴里念叨着“君子远庖厨”,手上沾的血,兜里揣的钱,可都比一幅凶神恶煞相的刽子手们多多了!
那些没有足够钱买到一下痛快的人,会有另一番遭遇。
其实,不仅是磔刑,连死刑中最“温柔”的绞刑,都是生意。给足够的钱,“一绞便让你断气”,否则,等人犯晕过去就放下来,刽子手在一旁坐等凉水把死囚泼得还了阳,再吊起来一遍!最多的是“九绞”:救醒八次,吊九次。
无论是斩首弃市还是千刀万剐,都有监斩官,下达执行命令的也是他。牢子呈上写有人犯姓名的木牌,由监斩官用朱笔一勾,这叫“勾决”,算是完成最后的程序。那时人们普遍迷信,怕恶鬼索命,于是监斩官不会正对行刑台,侧面而坐,意思是我看不见你,跟此事无关,以后别来找我。传说中,鬼怕红色,而且,官服代表朝廷的无尚权威,百邪不侵,因此要穿一身大红的官服。勾决时,监斩官不会直接划勾,而是把朱笔悬在那里,由牢子把写有人犯姓名的木牌凑到笔尖处一拖,随即把朱笔抛掉,还是同样的意思,表示这个人的被杀,与自己无关:你名字不是我勾的,我就是举了支笔而已,要索命请找别人。举牌的牢子也有话说:我就是举个牌子晃一下,谁知道那里有支勾命笔在!
每个人都是在执行命令、每个人都貌似无辜、每个人都有一套说辞。但是,每个人手上都有一辈子洗不掉的血!
刽子手会先向人犯行个礼,说句场面话:“俺是奉命行事,您这事,莫怨俺,以后该找谁找谁”,然后趁人犯呼气时向其胸口猛击一拳。一口气已然呼出,心肺再次受到重击,把胸腔中仅存的一点空气挤出,身体会条件反射地张大嘴试图吸入更多的空气,趁此时,刽子手会把左手攥的麻核桃顺势塞入人犯口中,免得一会割肉时痛极而呼影响工作情绪。前面两下要先在人犯的上眼睑下刀,还不能割断,要让其垂下来遮住双眼——一般来说,刽子手也不愿接触到挨刀者的目光。再下来的两刀,要剜去人犯的两乳:传说中的刑天被黄帝斩首后以乳为目,刽子手也忌讳。
军中的大剐活人则没那么多讲究,但更惨烈。在震撼敌人的同时还须保证自己的安全,免得被敌人弓箭伤到,便要在敌人的一箭之地外表演——这么远的距离,若想产生最佳视听效果,肯定不能堵嘴,喊得越大声越好、割下来的肉也要一条条长到足以让几十丈外的敌人看清、更要拖久一些时间,让敌方聚拢更多的观众……据说有的将领手艺精湛到四肢只剩骨架,胸腹里的肚肠流了满地,丝毫未伤及声带和呼吸系统,受刑者还能嘶声大叫。
所以,这也是技术活。
高藤豆第一次操刀,效果没达到最佳,一炷香多一点的时间,绑在木桩上的家伙便没了声息。到后来他自己也觉得再割下去没啥意思,退后一步大力挥刀横砍在颈上,捡起地上的头颅往祭台前一丢,结束了表演。不过,这个场面已经足够让那些官兵老老实实地给自己挖坑了。
眼见着天色暗下来,大坑也挖得足够深了,关盛云下令点起了火把,走到祭台前抱拳躬身道:“兄弟们,关某给你们报仇了!”。辅兵群中爆发出一阵发自肺腑的热烈欢呼——显然,他们已经完全不记得,就在不久前是谁把他们抓到这里并落到如此田地的。
关盛云其实是不屑于此的。不过罗师爷说了,死者为大,而且主帅亲自主祭对所有兄弟们来说可以大大激励士气,也就过来走一遍过场。
看着缚了双臂双腿的同伴们被刀枪逼着跳进深坑里,韩东转身跪地,不停地对关建林哭喊哀求道:“将军,将军!您答应过,小人带着您把他们引出来就不杀小人的啊!将军饶命啊将军……”
关建林还没搭话,谷白桦阴阴的一笑:“他答应了确实不假。俺听到了。”
韩东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的向谷白桦膝行几步再次叩首:“多谢将军啊!多谢将军救命,小人一辈子记着将军的大恩大德……”
谷白桦阴恻恻地打断了韩东的哭叫:“俺确实听到他答应了。但是,你听到俺答应了么?”
闻言,韩东傻在了当场。
谷白桦接着厉声吼道:“就算本将答应了,”伸手一指死里逃生的那群诱饵辅兵,“你听到他们答应了么?他们会答应么!”
那位早些时候曾经求饶的老者走到近前,飞起一脚:“狗贼!晌前你可曾有过一丝念头饶过俺们?”说着话,举起手中的木棒,向其劈头盖脑地打去,直打到韩东滚入坑底。
辅兵们冲过来开始向坑里填土,坑底几个被韩东诱捕的家伙冒着头上飞落的沙土,咬牙切齿地向韩东挣扎着挪过来,双臂被缚住便低下头张嘴咬去,韩东的厉声哭号很快变成呜咽,良久,坑中的声息逐渐弱了下去。
等埋填到胸部,人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起来。胸腔受到土沙的挤压,自然会本能的拼命扩张,试图容纳吸进更多的空气,然而随着吐气,肺部气体排空后,胸腔收缩,与土壤的空隙会再次被落下的沙土填满,每一次的呼吸,胸腔可以扩张的幅度越来越小……周而复始,直到窒息。
关盛云没等到把大坑填平就下令收兵。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祭奠义父卢勇那一刻,他要留下这几十颗裸在外面的人头,冲向祭台。
罗师爷本想劝几句入土为安一死百了的话,转念一想,每日里辅兵出营见到,也可以鼓舞干劲。按目前的进度最多还有两日,舟筏便足够出兵之用,到时再让人埋了也未尝不可,于是没作声。
殊不知,这几十颗人头,后面还真派上了大用场。
本篇知识点:
各种死刑的猫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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