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营的,立即到府库集合。天黑前没回来的杀头!”
“田字营,到东门集合。天黑没回的砍脑壳!”
“振勇营的,都去西门……”
……
随着传遍府城的呼喝声,街巷里再次乱起来,一手拎着刀枪一手拖着大小包袱的家伙们,乱遭遭地从商铺、酒肆、民房里纷纷冒出来,绝大部分身上胡乱穿着抢来,甚至刚刚从居民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其中比较“聪明”的,为了腾出最大携行空间,竟在身上套了五六件四时衣服,把自己捂得满头大汗。还有脑袋上扣了两三顶皮帽子的、有颈上挂着一两双靴子的……最令人忍俊不禁的,居然还有个穿着黄色“龙袍”的家伙背个大包袱跑到街上!
众人猛一看还以为“皇上”到了延安府,等定睛望去,则越看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袖子和腰身大得离谱、龙是四爪(这叫“蟒袍”。古人说的“蟒”,并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蟒蛇”——那时没人去过亚马逊原始雨林,不知道森蚺这种动物的存在,蟒和龙的区别主要在脚趾:“四爪为蟒五爪为龙”。蟒袍是王公的吉服,天子有时也会赐给功臣——如果没有现成的四爪蟒袍赐了件五爪,受者则须“挑去一爪穿用”,材质也非丝绸而是土布——原来这厮竟抢了戏班子,把皇帝戏的服装套身上了!
这位“皇上”很有些不高兴:本来是冲着班子里那些倾国倾城的花旦去的,没想到性致勃勃地冲进去才发现,戏台上那些漂漂美眉竟全是男人扮的,有的居然还是糟老头子!那个年代,为了行走江湖方便,很多班子里的旦角都由男人充当,否则,培养一个台柱子总得十年八年的功夫,时间和教学成本很高,刚红个一年半载的还没回本儿,万一被哪个土匪地头蛇扣下或抢走,整个班子也就真的“没戏唱”了。当然,在当时的大明,尤其是士大夫中,也有不少人“好男风”,那些扮演旦角的少年,免不得也会不时遇到些麻烦……不过,比起女人来,终究会好了许多——这土鳖哪里懂这个,等明白了就里,气得暴跳如雷。
劫不成色就劫财吧。没想到那些远看眼花缭乱的金银珠宝竟也都是些分文不值的假货道具!刚刚把些许散碎银子和戏袍都打了包,便听到集合的命令。气鼓鼓出来,心里正自懊悔不已,没想到这身打扮走到街上竟引起所有同伙的喝彩!一时间人人瞩目个个围观,众匪指指点点的,这厮虚荣心瞬间得到极大满足,刚才的烦恼一下子全抛去爪哇国,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里出外进参差不齐的黄板牙,脏了吧唧的丑脸上溢满了得意的笑容,索性学着戏台上的戏子踱起不伦不类的方步,时不时再摆个自以为很帅实则奇形怪状的亮相造型,引来更多的围观与彩声。这厮越发的开心得不得了,一边眯着眼幻想着天子的做派,一边指着一个腆着脸傻乐的家伙,装腔作势地拖长声音喊到:“那个公公,给额拿个白面馍馍来吃!”被指的答应一声,配合着双膝跪倒,双手虚举:“皇帝爷爷,上好的白面馍馍,还蘸了糖哩!”众匪愈发笑得前仰后合——直到二位各自头上都挨了狠狠的一鞭子,还有耳边那声大喝:“混账东西,还不快去集合,晚了杀你们狗头!”方才捂着脑袋狂奔起来,身后再度爆发出一阵响彻暮色的哄笑……
掌灯时分,绝大部分部众在指定地点找到了各自的长官,关盛云的部队终于回归建制,指挥链重新恢复了运作。
众将按照罗咏昊的吩咐,先是把队官和果长们叫到一起,晓以利害,等这班家伙明白了事关小命,尤其讲明了队官20两,果长10两的赏格,事情就好办多了:一众亲卫左手高擎火炬右手持刀半环形站在目光炯炯的高藤豆谷白桦等人身后,盯着队官和果长们逐人搜身,不久,各将案前便堆起一座座财物的小山。
随后,这些赃物便由各将亲卫押送府库——大小罗师爷和便装的常文平知县正等在那里,逐一造册登记入库。途中揩些油水自是理所当然,小罗师爷眼神好,望着一个怀里鼓鼓囊囊的家伙刚张了张嘴,一直在低头专心记账的罗咏昊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罗世藩立即识趣地不做声了。那个卫士偷觑了父子俩一眼,施了深深的一礼,垂着头快步走开。
在延长县待了两天,于胜良终于逐渐恢复了理智,几日间也陆续收拢了从延安府逃出来的十几名大小官吏二百多溃兵皂隶。
向西安府再次发出军情急报的同时,老爷子也没闲着。延安卫本设了前后左右中五个守御千户所,由于承平日久,这些本就屯田性质为主的千户所已经彻底蜕变成无兵无将的农庄,所以于胜良干脆让李烧饼将溃兵与延长县的丁壮匆匆整编成伍,勉强凑了一个营的兵力,其中有正式武器的约莫一半多些,剩下的人有的用棍棒有的用锄头。至于这些农兵的战力,就不用指望了,聊胜于无罢了。
老爷子还想动员延长百姓加高城墙,被李烧饼和延长知县廖兴湘等人劝下了。土墙破败得实在是没啥可修的,再往上摞砖石搞不好当时就得全塌了。真要修,得扒掉很长的一段重新来过——那等于敞开门户等关盛云进来。何况,延河上总不能垒城墙,只要关盛云想来,还是挡不住。
陕西承宣布政使牛士群、提刑按察使张德明、都指挥使马腾三位封疆大吏难得的凑到一起,愁眉不展,面面相觑。能让这三位同时感到棘手的,只能是关盛云的兵祸。
按常理,对流贼,无外乎或剿或抚或看不见三个传统办法。具体的操作标准也简单:
如果流贼数量不多,比如说,二三百人,也没什么严密组织指挥体系的乌合之众,像山大王那种,或者料定了他们不敢拼命,那便剿!调集个几千兵马,四面团团围住,耗上几个月,等他们饿的半死,便可以一鼓聚歼。这期间肯定会有哪路官兵收到贼人好处网开一面,跑掉一些,而且其中大概率会有匪首。不过没关系,贼人尸体有的是,随便指哪颗脑袋,哪个就是元凶巨寇。贼目们为了避免累及家人亲朋,抑或让自己的名头更响亮,几乎都会给自己起个“蝎子块”、“上天猴”、“老张飞”*等诨名绰号,真实姓名反倒没人知道。即便以后贼人东山再起,只要一口咬定是其他贼人冒名,十有**能糊弄过去——有的巨寇在各地军报里被阵斩十几次,每次都铁证如山,也没见朝廷较过真儿,反正都得给赏!若不然,往后谁会再卖力?
这样做的好处最大:第一,调兵就得发饷,而且是双饷。炮灰们能拿到点银子渣就念阿弥陀佛了,谁敢计较真到手多少?第二,可以募兵。战兵去剿匪了,城防治安咋办?大军粮道谁守?所以要募兵。募兵就得给安家费不是么?第三,打仗要消耗粮草,打得越久,消耗得越多对吧?当然,拖太久朝廷也不干,估摸着按朝廷能接受的最长期限打就是了——粮草也是钱啊!第四,可以立功受奖。斩首功的赏格可是明码标价的!甚至有的将领时不时领着亲卫出去抓流民,抓回来关在营里养着,反正每天给口野菜粥别饿死就行,等人数凑到几十个,统统杀了,报个剿匪大捷找朝廷要赏钱去!朝廷其实也知道个**不离十,但还不能真较真儿,讨价还价一番拿一小半也是赚的。打仗总有死伤,别说贼寇了,自己那些战死的炮灰,只要你说是贼,脑袋都可以换赏银!第五,可以保举“有功之士”啊。有现成的例子:抓一个“江洋巨寇”,耗时几年,几百人立功受奖!提拔自己人的好机会怎能放过。最后,过兵就得免地方上的赋税——那些死老百姓又看不到圣旨,朝廷免,地方上可以“适当”收“一点”……
如果贼人数量有点多,或者,手里的刀子够硬也能打,都抱了拼命的心,那就抚!官兵们可不傻:平时咋咋呼呼吓唬宁可全家上吊也不敢拼命带上一个走的良民当然神勇无敌,遇到真豁出去的,为几两银子的工资被贼砍了太不值。
抚局么,朝廷肯定不高兴,也会有人说风凉话什么的,不过不怕。你行?你行你特么上啊!最后朝廷总会权衡成本,跟对方谈谈,送点钱粮,给个游击守备之类的虚名,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朝廷可是要脸面的,这个可比花点银子重要得多!当然,不论真假,打过几次是必须的,流程要走一下,也能捞到上面那些好处,只是少一些罢了。但是,抚的前提条件是贼人敢豁命,既是必要条件更是充分条件:见了官兵手就软得举不起刀,不砍你砍谁?呔!反贼拿命来!
遇到实在难缠的贼人那就第三种方式。要么装聋作哑一口否定:“居心不良小题大做妄图破坏大好局面”——这个罪名最好使,可以信手拈来;或者祸水东引赶到邻省,那便该那帮狗官们头痛了!朝廷那里也好交代:我已经把贼剿得七七八八,几条漏网之鱼跑到你那里居然能兴风作浪起来,你不检讨自己贪剥百姓导致饥民附贼,还有脸诬赖本官?简直岂有此理——这种相互啐吐沫的扯淡官司谁怕谁啊……
可这三种办法,对关盛云都不灵。三位老干部遇到了新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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