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触最深的当然是关盛云,本打算像丧家犬般落荒而逃。他心里很清楚,最后的结局大概率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在大山里被活活饿死,要么饿得半死被手下绑了送到榆林府换生路,然后被送到京师当众凌迟。没想到罗师爷运筹帷幄,谈笑自若举重若轻,大家转危为安不说,自己更是大大地狠发了一笔横财,平添了数不清的装备物资给养!有粮便有兵,沿途又陆续收容了不少落草的山贼和逃犯流民,部众已经扩充到近四千人马!因而关盛云内心里早已认定,罗师爷是孔明先生再世,从此言听计从,罗师爷说啥便是啥。罗师爷说去打延安府,关大帅二话不说,领着队伍挥师南下。
罗咏昊说去延安府,其实也是无奈。
榆林府北边是刚刚离开的神木县,穷得连耗子都能饿死的地方,罗知县打死也不会回去、向西是袄儿都司,别看名字叫都司,大明完全管不了,出了边墙就是大漠,在没有机关枪的时代,蒙古同胞可不是今天能歌善舞的样子,不来抢你你就该烧高香去了、向东是太原府,山西对京师的意义陕西根本没法比,几乎每个府镇都是能硌崩牙的硬骨头……所以,只能向南——如果能跑到河南,活下来的几率则会大得多:那里是中原,只要站住脚,物华天宝的南直隶、鱼米之乡的湖广,甚至天府之国自成一隅的巴蜀,皆可图之!
虽不如神木穷得那么出类拔萃,延安府旁的安塞县也是个好不了多少的所在。同病相怜的缘故,罗咏昊与安塞知县常文平以前关系不错,早在大军还在榆林府没开拔时,提前写了封信,教罗世藩乔装送了去。接到信的第二天,常知县的家小就套了驴车回江西老家“祭祖”去了,常知县自己则因为“发现了一棵早已枯死多年的核桃树竟然结了果,而且硕大无比,分明是天降祥瑞”一溜烟跑延安府“报喜”去了。
圣天子早已明令禁止地方上妄言报什么祥瑞,常文平也是快到知天命年纪了的人了,竟突然开始对这等无稽之谈深信不疑,莫不是中了甚么邪?延安知府于胜良自然委婉地批评了几句,没想到常文平居然敢顶嘴,一再坚持要亲自进京报喜!于胜良勃然大怒,把这厮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中了邪,教他快滚,常文平闻言一怔,然后就病了,躺在客栈里卧床不起。据说,浑身无力,连说话都头痛,偏偏胃口出奇的好,吃啥都剩不下!显然,老常是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于知府只好叫人去城东太和山请了个道士去给常知县驱邪,不成想刚刚燃起黄裱纸,常知县从床上蹦起来把桃木剑劈手夺过一折两段,紧跟着抄起香炉就砸在道士脑袋上,然后赤着脚追了可怜的道士两条街!于胜良有点后怕了:老常中邪是确凿无疑的,幸亏没在自己眼前发作。显然,这身大红的官袍克住了邪魔外道!这几天一直琢磨着要访个高人来降妖——因为已经收到榆林府“大捷”的边报抄本,于知府心里压根就没想过其他可能。
过了没几日,常文平来请罪了。据他说,昨晚梦到一个虬髯环眼的金甲神人,用金瓜锤往天灵盖上猛地砸将下来,吓醒了以后发现出了一身大汗,浑身说不出的轻松……于胜良猜测道,很可能是那棵老树日久成精,想到京师作乱,但按五行来说水生木,而且“人挪活树挪死”,这妖孽显然道行还不够,离了原地几日便耐受不住了!常文平对这个结论佩服得五体投地。接着,二人正在一板一眼地研究这金甲天将究竟是哪路神仙,突然得报,一大股贼人仿佛神兵天降,已经在安塞牢牢地站定了脚跟。
一开始于胜良是坚决不信的,觉得可能就是一般的流贼土匪,充其量人数多了点——往死里说,二三百、三四百号人呗,还能多到哪里去?等几天,只要调集延安府周围所有州县卫所的兵马,费点力气赶跑掉还是有把握的。直到派出侦察的亲卫气急败坏的回报:贼寇真的占了安塞县城、看旗号中规中矩,绝非一般流寇山贼——嗯,一般的山贼连衣服都是破破烂烂,这帮人居然有足够的布匹做了旗帜!有旗帜就意味着有指挥、有训练!而且,兵强马壮士气如虹的样子。因为没敢进城,具体数量不详。不过,四门外观望一圈下来,怎么也有三五千之众!
这下于胜良可傻了眼:贼人有三五千?而且,训练有素?这哪里是山贼流寇,这分明是正规军啊!这样的规模,别说一个小小的延安府,合全陕西都司府之力也未必对付的了!
于胜良召集了延安府一干官员和“凑巧”滞留的安塞知县常文平商议对策。一众人等七嘴八舌的分析下来:西边的庆阳府一直太平无事、东边是山西的太原府和平阳府,孟门关上平关永和关兴德关马斗关平渡关,这些关隘,即便是军队也得打上一阵,不可能毫无声息的轻易破关而入、北面的延绥镇榆林卫,前阵子倒是有大股流寇,不是已经被萧长华吴多贵们打得溃不成军了么?咦,且慢!大家面面相觑,彼此对望一下,心里便有了数……都是官场上混了不少年头的老油条,这时候还参不透个中玄机,一把年纪可就真活到狗身上去了!
于胜良这个气啊:“好个萧秋实(萧长华的字)竟如此歹毒!祸水东引、阴纵贼人、掩败为胜、谎报军情……这,这,这是欺君大罪!老夫定要参他!”
此言一出,府衙里顿时一片“参他”、“姓萧的太缺德”、“姓萧的是王八蛋”……的骂声不绝。
“府尊息怒,息怒。姓萧的确实该死!不过,卑职以为,如何抵挡这股贼人乃当务之急。还请府尊明鉴。”说话的是延安府同知闫文龙。
“如何抵挡?”愤怒的于知府几乎是吼着回应,“你们说如何抵挡?咱们全府,连各县衙役都算上,能不能凑出五百拿刀的人来?榆林萧贼那里是边塞要冲,狗贼们再能喝兵血,三五个营总是有的吧?他们都不抵挡,教于某怎么抵挡?”
通判莫翰韬试探着问道:“府尊息怒。闫大人言之有理啊!既然榆林府不仁在先,那便休怪咱延安府不义!要不然……”说到这里,止住了话头,意味深长的望向上首的于胜良、闫文龙二人。
闫文龙看了眼于胜良,缓缓说道:“府尊,下官以为,莫通判说得有些道理啊。数千贼寇,断非一个延安府可敌!向南是省城西安府重地,万不能失,东边嘛,出了孟门关上平关可就不是咱们陕省的事了……”
“万万不可!”于胜良虽然有些迂腐,脑子里还是忠君报国那套——否则,凭他涉身官场三十年,尤其是被点过翰林的资历,不可能年近六旬还窝在延安府这等贫苦之地做个四品知府。黑着一张脸怒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吾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临危一死以报君父而已!岂可学萧秋实那等昧心之举!”
常文平一直没说话。一则职位太低,在座最小的也是从六品的州同知,轮不到他这个七品知县说什么;二则是心怀鬼胎,生怕这当口跑到府城的“巧合”引起别人注意,再起了疑心。不过等听出老于头要拼老命的意思,联想到老头子诚心实意给自己找道士驱邪心里着实有愧,挪动了一下蹭着半张椅子虚坐的屁股,正待开口,不想闫文龙率先坐不住了:“府尊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下官等并非贪生怕死,然我等死而何益?如若贼人大举来攻,您觉得守住府城有几分把握?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下官觉得,萧秋实固然罪该万死,其做法……似也可效法一二……”
“不行!”于胜良啪的一拍桌案,白花花的山羊胡子仿佛要根根乍起,“纵有二三分把握也要死守府城!吾意已决,我等既食君禄,粉身碎骨以报君恩自为分内之事。贼人来犯之时,老夫亲自上城!吾等只需死守几日,援军即至,到时里应外合,聚而歼之!阴纵贼寇引祸他人之言,各位休得再提!”说到这里,一双昏黄的眼珠阴森森扫视了一圈众人,“否则,国法恢恢,莫怪老夫难念同僚之情!”
话说到这份上,众官都识相地闭口不言了。不过,各人心里纷纷打起自己的小算盘。
接下来,延安府便进入那个时代标准的临战状态:各门的吊桥被拉起、城外的居民被强行带入城中,家园和庄稼青苗付诸一炬、空地上搭了粥棚,市井无赖与乞丐们被每日两餐的待遇吸引,领了刀棒上墙协守、夜禁提早从入更开始……
于胜良怒火焚胸地写了参奏榆林府的折子,派驿马送往京师的同时,也向西安府、庆阳府发出了求援信——不出意外的话,两府随后会向汉中、凤翔、平凉、巩昌、靖虏等更远的府卫接力发出军情报告,陕西都司府则会下军令调集各地兵马赶赴延安方向……
然而,事实证明,于胜良所谓的三分把握,还是太乐观了——没等于知府的奏折送到京师,延安府便陷落了。
罗世藩把信送到常文平手里后,并没有向绥德方向返回,而是按照罗师爷预先的吩咐,汇合了等候在安塞城外的谷白桦等十余人,陆续分批尾随着常文平混进了延安府城!
无事可做的常文平,领了份查夜的差事,带着几个牢子,入了夜便沿街巡夜——没想到,在延安府进入临战状态的次日夜里,确切的说第三日凌晨,竟当街撞见了公然犯禁的罗公子。
混进城的众人,按罗师爷的安排,分头住进了几间不同的客栈,这几日已经把延安府城转了个遍。罗咏昊在做神木知县时便对于老爷子的脾气秉性闻名已久,按预先的计划,延安府能和榆林府那样合作固然好,但不太现实,所以,夜禁这一层,罗师爷已经想到——仓促间,拦街栅栏只能封住大街,小巷是不可能全堵住的。
到了约定日期,各人在五更多时分陆续翻墙离了客栈,分头沿着这几日踩熟的路径向北门汇集。罗知县穷虽穷得惊天地泣鬼神,罗世藩好歹算是公子哥出身,满肚子鬼点子,斗嘴使坏鲜有对手,而拿刀捅人的技巧则实在上不了台面,所以关盛云特地让谷白桦陪在左右护着。这二位今天不太走运,原定的路线上晚间突然也拉起了街障。前路受阻,罗世藩干脆拉着谷白桦直接上了大街。没走多远,横街上转过来一盏碗口大字“正堂”的灯笼挑着,常文平骑了匹矮马,带了五六个人,两下里直接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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