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那场大旱时,自己刚刚由“庶吉士”经“散馆”被授翰林院编修。
很多人都以为科考状元最厉害,其实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瞎吵吵。殿试的状元郎么,固然也算了得,不过,有很大运气成分在里边——比如说,相貌堂堂,或者名字起的好,圣上看了喜欢……
本朝的科考分乡试、会试、殿试三级——乡下人眼里的“秀才老爷”,只不过是个过了童试的生员罢了,根本不在这三级里面,完全做不得数的。
乡试三年一次,逢子、卯、午、酉的年份八月举行,所以既可以叫“乡闱”,也可以叫“秋闱”。考试地点在南北直隶和各省布政使司驻地,也就是省会。考中的叫“举人”,第一名叫“解元”。
会试在乡试的次年,也就是丑、辰、未、戌年春天举行,所以也叫“春闱”。礼部主持,全国的举子在京师参加,故而叫“礼闱”也行。考中的叫“贡士”,第一名叫“会元”。
当年,通过了会试的贡士们,会参加圣上亲自主持的“殿试”。殿试也叫“廷试”。圣上日理万机,怎么可能看得过来几百上千篇的洋洋洒洒?其实还是由考官们评,分三等,分别叫一甲(头甲)、二甲、三甲。一般来说,考官们会选出十篇最好的恭呈御览,由圣上御笔选出“三鼎甲”,也就是俗称的状元、榜眼、探花——明白了吧?全国前十,谁比谁也不好说真能高到哪里去。这里面,也可能是你的字写得好、也许是圣上看你长得顺眼、嗯,觉得你名字吉利,也说不准……
“一甲”就这三位:状元公授“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三位都赐“进士及第”。二甲和三甲人数不等,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一名叫“传胪”。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个三鼎甲和三甲,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插句题外话。为啥叫“同”?因为“不同”呗!比如说“指挥同知”,就比“指挥使”低一级:有些事,理论上你应该“同知”,实际上,就不告诉你!所以,“同进士”会多少带一些贬义——后世的曾国藩就是同进士出身。曾国藩有两大爱好,一个是写日记,一个是写对联,尤其是挽联——自己没事在家里给朋友们写,嗯,朋友还活蹦乱跳的,老曾就开始琢磨等你死了送啥挽联了!曾经有次一个朋友来访,老曾慌忙把写的东西揉成一团,这位还以为老曾在写啥小黄文呢,抢过来一看当场就急了:是自己的挽联!当场绝交。另一次,老曾给人出了个上联:“如夫人”(就是小老婆),想难为一下对方,没想到被对方对以“同进士”,被别人跟小老婆划了等号,耿耿于怀焉。
“三元及第”是指连续在乡试、会试、殿试中都取得第一名,也就是兼解元、会元、状元称号于一身者。历史上寥寥无几。
除了直接进翰林院的三位,其他进士会再接受一次考试,叫做“朝考”。选拔出最优的,也进翰林院,叫做“庶吉士”。注意哈:进了翰林院的庶吉士可不能算正牌翰林!
翰林院这个名称,可是大有讲究。“翰”字的本意是锦鸡身上长而硬的那种羽毛,古时候用来写字(想不到吧?大多数人以为鹅毛笔是欧洲人的专利,我们是从刀子刻竹木简跳到毛笔的。其实,我们也曾经用过类似的中空羽毛做笔。顺便提一句,毛笔的发明人是秦始皇派去北抗匈奴的长子扶苏),后来,用来代指优秀的文章。翰林院——气势如虹的华章如林之地,国家的人才储备库!
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要参加毕业考试——毕业考试叫“散馆”。通过的,按成绩授翰林编修、检讨;没通过的,分配到吏户礼兵刑工等各部任主事等职,或者优先以知县委用。
翰林的品阶不高,修撰是从六品,编修是七品——但属于万岁的文学侍讲官,可以面圣的!而且,本朝很久以来便有了不成文的潜规则: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入了翰林院的庶吉士更是被大家尊称为“储相”!
所以,读书人的最高境界,可还真不是乡野俚人们津津乐道的什么状元,而是——翰林!
少年得志的李玉庭,那时满脑子修齐治平。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开万世太平不敢说,为生民立命义不容辞,于是奋而上书:天下大旱,是上天示警!应该减赋税恤民力,万岁身边有小人啊……
然后……便下了狱,差点死里面。
等先皇龙驭九天,圣上继了大统,自己重列朝班*,回想起来,真是两世为人啊。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那种书生意气固然早已不在,但忧国忧民的热情丝毫未减。眼睁睁看着各路流寇此消彼长,祸及**个省份,神州满目疮痍,于是主动请缨。圣上当然理解这份拳拳之心,不仅温言嘉勉,赐天子剑为自己一壮行色,更指派了八名锦衣卫随行——那可是天子亲兵啊!然而到了地方上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幼稚了。
跟流寇打了一两年交道,李玉庭便意识到,如果朝廷真的想彻底解决那些令人谈虎色变的所谓巨寇们,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扑灭:已经铁了心成了精的核心人马就这么多,十之**是裹挟的流民——只要能让这些人有口饭吃,谁愿意去从贼啊!
有饭吃就要有田种。对吧?
有田么?
有的是啊!
流寇所过之处,赤地千里。
赤地就是荒地,荒地就是无主地。把这些无主地分给流民,贼寇不就失去部众依托,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了吗?
说起来轻松,具体操作是另一回事。李玉庭心里明白的很。
首先,那些“闻风奏事”的御史们肯定会群起而攻,小辫子太容易抓啦:分田?当贼还有功了?那大家都去当贼好了……自己会被这帮嘴炮大爷们的吐沫星子活活淹死。
其次,此举会得罪掉几乎所有的大小军头。
也难怪,不管真打假打,反正都跟流寇们耗了这些年,当兵的本身穷得都跟叫花子没啥两样,突然见到手上还沾着同袍鲜血的家伙们转眼过上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还不得都反了?再说了,大家还都巴望着这些容易砍的脑袋换赏钱呢,也可以多要物资、粮草,还有“大捷”的赏赐抚恤……这分明是断人财路——御史们再怎么喷,大不了卷铺盖回家丢个乌纱帽,把这帮丘八的财路断掉,搞不好被个亡命徒趁黑砍上两刀丢掉性命啊!
最后,就算一切如愿,以大明官僚系统的效率和能力,大大小小十几路贼寇几百万流民的安置也不可能不出乱子。哪个地方再折腾起来杀掉几个新任命的父母官啥的,这个责任谁都扛不起!
再说了,这笔近乎天文数字的安置费用哪里来?户部能饶过自己么?
所以,虽说釜底抽薪是上策,但丰满的理想抵不得骨感的现实:这块烧得通红的铁板还是不要踢为好。
那就一心一意征剿吧。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虽说治标不治本,毕竟也算中策了。再厉害的流寇也是贼,官军毕竟是正规军,何况自己领命经略河南湖广南直隶。合各省之力,敦促各员集中力量灭掉一两股最大的,剩下的事听天由命,自己也能回朝面圣交差。
但也不可能。
别看李玉庭顶着经略四省的吓人头衔,巡抚也好布政使也好见了自己也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实际上却指挥不动任何一个省的人马。有好几次,明明已经把贼寇追到穷途末路,余孽夹着尾巴钻进几省交界的大山里,眼看着再加把劲就可以一鼓作气奏凯而归,这边的官军一准儿会接到省府“发现敌踪迅速回援”的命令,扭头撤围回家了!短的几个月,长不过一两年,贼人再次养好伤口卷土重来,裹挟了更多流民,声势比原来还大!
一直做京官的李玉庭一开始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不过,毕竟监狱那几年不是白待的,琢磨透了很多,不久便参透了其中的奥妙:各省都是只管自己那一摊,你跟邻省无私配合剿灭了这股贼人,自己拼个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其他贼人再流窜过来拿什么对付?
到时候就算邻省同僚讲义气调兵遣将地过来帮你,大军要吃饭、要发饷,这个再正常不过了吧?出工不出力是铁定的,领两千兵找你要八千人粮饷,难道你能跑去亲自数人头?客军跟你可没有啥乡土之情,绝不会讲什么客套,烧几个村镇闹出几条人命两手一摊推到贼人头上,这个果子你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能不能剿灭贼人还是两说,过兵之处本省变成一片白地是板上钉钉的——到那时候,即使打跑了贼人,那也是隔壁大义援手挽狂澜于即倒、万一贼人做大,人家拍拍屁股走了,那是你驭民无方败事有余祸及邻省,最轻也是革职问罪永不续用!所以,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是旁人获益,自己完蛋!
反过来,把祸水东引,再大的乱子也是隔壁那家伙自己的事:哪怕他去告御状——大家都是耍笔杆子出身,不就是互相咬么,谁怕谁来?很久以前有个真事:蝗灾。灭蝗是不可能的,但可以驱赶啊!一个县令带领阖城老幼,万众一心,烟熏火燎扫把轰,把蝗虫赶到临县,隔壁那家伙真的急了眼告到圣上那里……结果呢?轻飘飘一纸分辩直达御前:微臣恐负圣上之托,数十夜不眠不休保护乡里——他也可以率领百姓再把蝗虫赶回来啊……圣上龙颜大悦交部优序,隔壁那位倒霉鬼撤职查办了!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这里。再退一万步讲,就算过一阵子贼人经过休养生息卷土重来——一则,到时候自己可能已经任职期满剿贼有功升迁到其他地方造福百姓去了、就算还在任期,这个烂摊子有谁愿意接么?最多不就是个“革职留任戴罪立功”么?位置还不是稳稳的!因此,只要省城不丢,就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对此,李玉庭一样的束手无策。
那就下策:自己养兵,自己来。
反正临行前圣上金口也讲了:放开手脚,大胆干。“不虑卿之孟浪、但忧卿之畏葸。大军奏凯之日,朕岂吝封侯之赏!”而且,自己为了堵住那帮小人的嘴,出京前,特意从老家把老娘和妻子儿孙全部接到京师!辞陛时,圣上还特意赐了全家锦缎酒食——这可是大有深意的!至此,双方已经取得默契,潜台词心照不宣。自己这里是:一定不负圣上所托,臣把全家老小留在京师为质,万一有负圣托,您想砍哪个砍哪个、圣上也表明了态度:放手做,朕保你全家衣食无忧……
经略四省,户部无论如何也会拨些钱粮。
平日里读《孙子兵法》,觉得运筹帷幄妙计破敌也没什么了不得。可真的竖起招兵旗才知道,原来带兵并不是发把刀给几钱银这么简单,竟会遇到那么多具体问题:行伍编制、辎重管理、行军扎营等就不说了,敌前布阵更是做梦:绝大多数饿疯了投军的家伙连左右都分不清!就这样,可偏偏偷鸡摸狗无事生非一个个都无师自通——也难怪,流放充军的本就没几个好鸟,招募来的也都是市井流氓亡命徒——这可怎么训练啊!
李玉庭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与这些家伙生活在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平行世界里,单单约束士卒别祸害地方就让经略大人头大如斗,不由得仰天长叹:当兵的都特么是人渣啊!
幸亏前些年朝廷改制,有些地方增设了巡抚一职。妻兄钱谦福(字谨恭)在山东巡抚任上几年间建立了一支抚标,奏明圣上,拨来五百人的马队,以此为骨干,再经过赵三喜拼尽全力的帮衬,才勉强拼凑出马队千员,步队三千的家底。
这帮家伙是真难管啊,自己捶胸顿足苦口婆心晓以大义讲得吐沫都干了,看那帮家伙战战兢兢趴地上磕头如捣蒜,你以为他真的幡然悔悟了?
才怪!
一转眼,又去滋扰粗手大脚的乡下婆娘了!
真是幸亏了赵三喜的管束。轻的穿箭游营,就是根据罪责轻重拿数目不等的羽箭从两腮耳鼻等处洞穿过去,然后让人架着巡回展览、重的当场砍脑壳,用竹竿挑了敲锣打鼓转着圈的做反面教材……这样子,总算收敛了些。
一直领马军的赵三喜不怎么懂步战,但据他说,步队仓促成伍,即使在他这个半外行眼里这帮家伙也是乌合之众,只能做守城兵,得真刀真枪打过几场,见过血,才能拉出去野战——那还得他的马队在后面用刀逼着督阵,才不至于一哄而散——输赢还是两说!
这次巨寇张虎倾巢而出,主力从湖广直扑安庆,另一支偏师从河南进逼庐州府……不用问,狗贼们这是把那一带都糟蹋光了,打起了南直隶的主意。万一江宁沦陷贼手,等着自己的可是灭门的大罪!因此,在明知道贼兵即将大举进犯安庆的时候,不仅从江宁一路赶过来,更是冒险分兵,派赵三喜驰援庐州,希望先击破一路贼兵,再和孙杰里应外合,把张贼主力挡在安庆城下——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剿灭是白日做梦,但南直隶是朝廷根本,圣上肯定会有严旨,各省巡抚布政使小算盘扒拉得再精也不敢坐视的。一顶有负圣恩的帽子已经摘不脱了,能不能保住性命,就看安庆的城墙能不能挡住贼众啦。
晴天霹雳!
赵三喜连庐州府的城墙都没见到,便只带回来一半的残兵败将,不用问,庐州府完啦——这一点,李玉庭猜错了。
李玉庭摸了摸靴筒里的匕首,再一次下了决心:如果万一……自己绝不能受贼人之辱,到时候,一定要用到这把匕首——这一点,李玉庭没猜错。
*这是一种典型的皇家权谋。
老皇帝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要给儿子留下几个人品学识信得过的臣子,最好这家伙最近再惹点事出来,冒犯自己啦,得罪同僚啦……借题发挥,贬黜到老少边穷地区喝风吃土,或者直接下狱,再狠点的弄个斩监候,但会关照下边,不许真弄死。斩监候那个更好办,每次勾决别在他名字上划勾就行……
再偷偷交代太子一声。
等新皇帝即位,从山沟里或者死牢里把这位或这几位直接拎出来往重要岗位上一放!
两世为人啊~能不感念“明君”的“知遇之恩”么!会死心塌地为儿子卖命到死……
比较著名的例子是后世的林则徐,无论谁说情,包括立下治水大功,道光就是给你流放新&疆!等咸丰即位,立刻重用!老林当然感激得要死~可惜身体不好,没几天,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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