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是个死么。
想开了,也就放开了。
像所有酒场一样,喝到微醺,有人开始吹牛:“那天史千总冲在第一个,当然占了便宜!俺在后排,只捡了两个你们剩下的。下回出击,俺要做排头,史头儿,俺未必会输给你哟!”
另一个接上:“你个贼囚说啥哩!看额滴,今天当着大帅额立军令状,下次出击额砍八个——最少六个!”
第三个搭话道:“千万别!大帅,绝不能让他冲前面,您看这厮丑成这个样子,非把贼人全吓跑了!到时候撵都撵不上啊……”
哈哈哈……
笑声在夜空中传了很远。
不知不觉中,粗犷的笑声驱散了众人心头的恐惧,也驱散了笼罩在城头上的乌云。
夜空如洗,星芒显得格外灿烂!
满腹心事的宋明议知府,虽然早早躺下,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睡。刚刚迷糊过去,就听家人拍着窗子喊老爷大事不好大帅疯了。匆匆整了衣冠,连轿子也没吩咐,急吼吼地一路小跑赶了过来。
三两步跨上城头,见此情景,发急道:“贤弟!大敌当前,你怎能……”说着跺了跺脚,说不下去了。
孙杰斜着半醉的眼睛眯了眼宋明议,反问道:“依兄长之见,又当如何?”
宋明议:“这……我们应该厉兵秣马,备战啊!”
孙杰:“敌人围而不打,我们再有半个多月,差不多就该断粮了吧?如何备战?”
宋明议怒急攻心:“贤弟!大帅!你……这等军情岂可信口胡言……你,你……”
孙杰自嘲般的一笑:“大哥,省省口舌吧!奉漕督之令,大部秋粮已解送省府。贼兵迫近时,大哥又大开四门,将城郊几万老幼悉数纳入。未及收割之禾稼为免落贼手皆付之一炬,是兄弟我亲自带人放的火,此事城中谁人不知?”
宋明议分辨道:“我们节省粮食,当战者吃干,闲杂人等吃稀,总能坚持下去。”
孙杰:“敢问大哥,每日稀粥果腹,敌人围一个月我等固然可以坚持。两个月呢?三个月呢?半年呢?儿郎们饿的举不起刀来,我等又该当如何?等到草根树皮鼠雀食尽,人相食,你我又当如何?”
不等宋明议回答,孙杰继续紧逼:“你我固可以自缚面敌一死求仁,看看西门外的京观,大哥觉得贼人会放过这满城的老幼么?”
孙杰的话,像一把锥子,直戳到人的心底。
宋明议愤怒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默然了。
孙杰借着酒力,干脆下令:“传令下去,打开粮库!今晚兄弟们加酒加菜!从今以后,顿顿饱餐!什么时候粮食吃完了,咱爷们儿便开城迎敌,杀他娘个痛快!”
宋知府垂首不语。半晌,叹了口气,黯然道:“贤弟说的是。也罢,本官今日也求一醉!”紧接着,精神一振,直视着孙杰:“临敌之时,本官绝不自寻短见,当与贤弟并肩戮敌,拼却这副皮囊不要,怎么也要拉他一个半个垫背的!”
孙杰重重的在宋明议肩头拍了一掌,纵声大笑:“大哥好胆!孙某素敬英雄,大哥读圣贤书,自是一身浩然正气,能与大哥并肩赴死,足慰平生!兄弟敬大哥一碗,大哥请!”
隐隐作痛的肩膀,让宋明议瞬间参透了生死,也彻底放下了平日端着的汉官威仪,一撩大红官袍的下摆,与孙杰并肩席地而坐,接过酒碗,咕咚咚喝下……
酒到酣处,焦虑、恐惧、牵挂……统统被抛到九霄云外。
一不做二不休的孙杰,索性让老兵和军官分头组织酒局,多讲讲战斗故事,消除大家的恐惧——不怕吹牛,牛皮吹爆了也无妨,反正死到临头,大家开心就好。
不消半个时辰,这座城醒了!
看到知府大人和总兵大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大家也没了顾忌。有军官和老兵仗着跟孙杰多年的交情,索性从墙下的营帐里跑到城墙上凑热闹。一开始是三五人,然后是七八人,等酒食挑子送过来,为图个敞快,越来越多的人干脆陆续从营房跑到城墙上,点起一堆堆篝火。宋明议的皂吏家人们也凑近聚拢过来。
除了西门,东门,南门,北门,各段城墙上沈成钢、石井生、上官飞等将领们按照孙杰的命令也分头组织了酒局。没有文武两位最高长官在场,大家更没什么顾忌,热闹的程度丝毫不逊孙杰这里。
流水一样,米酒被大量的灌到一条又一条的喉咙里,再变成一连串无所顾忌的笑声喷迸开来……
知府大人的幕士们半夜被喧哗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披衣走出门外,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刚刚登上城头,便被大兵们生拉硬拽的拖到火堆旁,迷迷糊糊地便被灌了几碗酒下去。别看这些幕士平日里一步三摇,一开始还确有些放不开,几碗酒下肚,便有人开始摇头晃脑的赋诗预祝大捷了:
烽烟四起遍苍茫
铁甲龙泉映寒霜
书生亦有鸿鹄志
满引长弓射天狼
“好!”
尽管完全听不懂这山羊胡子摇头晃脑的在念叨些啥,但识字的师爷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啊!再说了,念起来多押韵啊,先叫一声好再说!师爷依稀只记得大兵们轰然叫好,然后一圈酒碗便敬了、哦,不,杵了过来,转眼间,自己就扶着城垛大吐特吐……再然后……就啥也想不起来了!
啥?你会做诗?就你会啊?在下不才,也来一首!
孤城落日斗兵希
何惧遍野尽胡旗
男儿不负三尺剑
笑将虏血染征衣
“好啊”!
这边的火堆旁爆发出比那边更热烈的彩声……
咦?这彩声怎么有点挑衅的味道?
嗯,是挑衅——那边的刑名师爷只是被灌吐了,这边的钱谷师爷已经瘫软在火堆旁……
城中的士子们也纷纷到城墙下探头探脑的巴望,想看看出了什么事。
有人犹疑道:“他们为甚这么开心?”
有眼尖的:“看,知府大人也在!咦,那个扶着城垛狂吐的山羊胡子是大人的刑名师爷啊!”
“哎呀,被商师爷捏着鼻子灌的那个,不是府衙的书启师爷吗?我的天!大人们这是怎么啦?”
有聪明人灵机一动:“莫非——大人们得到消息,援兵来了?“
一定是啊!
旁边的人兴奋的嘴唇都哆嗦起来:“援……援,援兵来了!“
“援兵来了?”
“援兵来啦!”
有人大喊着,一路飞奔,将这个消息迅速散播开来。
援兵来了!
全城沸腾了!
男女老幼在绝望中终于盼来了他们最想听到的消息,并且加上自己的判断、猜测、以及幻想,再用更大的声音传播开去!
“好消息”插上翅膀,飞遍了庐州城的每个角落。
到了天将亮未亮时,连平日里蜷缩在土谷祠廊下的乞丐都举着破碗边沿街狂奔边激动地喊着:“经略大人派来五万大军。哼,这是前锋!圣上下旨,调九边精锐回援,足足十五万大军呐!眼前的这些小贼,死到临头,大限到啦!哈哈哈……”那亢奋的样子,仿佛王师到了自己便不需要再讨饭了似的。
哈哈哈!
每个人都被心头骤然涌起的热血刺激得再不能待在家里,每个人都兴奋得在大街上游走,不论认不认识,见面都先是没来由的一阵哈哈大笑,额手相庆,然后交换着自己听到的、联想到的“最新消息”……
好吧,不是每个人——有一些人没有参与这场狂欢。
总兵官孙杰、知府宋明议、以及,本该枕戈待旦的士兵们。
天光大亮时,壮着胆子登上城墙的百姓们发现,他们都东倒西歪地倚着墙垛在城墙上呼呼大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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