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公主那张娇俏又雍容的脸浮现在他的眼前,那通身的气势和威逼利诱连消带打的手段……
他一叹,传闻果真是不可尽信。
……
“严惩?”
乾元殿中,卫瑜与成帝相对而坐,面前棋盘上的黑白二子厮杀正酣,瞧着竟是不分伯仲。
卫瑜拈起一枚白子,不假思索地落在某一处,说道:“是!父皇,淑妃娘娘不仅私带外人入宫硬闯儿臣的寝殿,还将含章宫翻得一片狼藉,丢了好些东西,如此恶行,全不将宫规放在眼里,怎么能不严惩?”
成帝还以为她又有了什么新名头,没想到是老调重弹,这事过去好几日了,他还以为这糊涂女儿已经忘了呢。
前些日子恰逢他外出祭祖,听说卫瑜犯了离魂之症长睡不醒,他心急如焚,一接到消息便火急火燎赶回宫中。
可天坛一趟便要三四日,固然已经百里加急,但消息来回一趟,等他赶回宫中时卫瑜已经活蹦乱跳,瞧着比他还精神些。
“原来你是在说这事,”他仔细端详着那棋局,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不是让宫人把她打出去了吗?怎么?没出气?”
成帝相貌俊美,年轻时是名满京都的翩翩公子,如今年逾四十了,头上零星有了些许白发,下巴上也蓄了胡须,风姿不似当年,但却自有一种经了岁月沉淀的味道,只单坐在那里便叫人难以忽视。
卫瑜听了他的话,瞪大了眼睛,十分愤然,“她如此嚣张跋扈,只打出去怎么够?!父皇难道就这样放过她么?”
她今日穿的一身黛绿春衫,头上别着珍珠头面,耳朵上带着碧玉耳珰,清水碧发带垂在耳边,随着动作一点一点地轻晃,明艳娇俏地像敛了满园春光。
她本生了一双清凌凌的杏眼,此刻瞪大了更圆得可爱,黑白分明瞧得人止不住心软。
这样一副小女孩胡搅蛮缠不讲理的模样,恍如寻常家父女,甚至有些没大没小。
她与父皇惯来如此。
文雅至喝茶下棋,不着调至上树斗鸡,卫瑜这些不学无术的玩乐本事,都是成帝的一手教导出来的。
成帝年轻时当过几年纨绔,后来成亲收了心,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待外臣还尚且端一端,在自家人面前一贯随意。
他子嗣缘薄,年近三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把她捧在手心上宠着,向来是有求必应。
他执起棋子落在棋盘上,纵容道:“那你还要如何?”
卫瑜理直气壮,“如此大过,不降位禁足,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成帝摇头,“太过分了,再想想别的。”
卫瑜低下头佯装思索。
她也没真就想凭这样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让淑妃禁足,毕竟姜家也不是摆着看的。
不过为免引起怀疑,才特意扯淑妃这张现成的筏子。
谁叫她正好撞上来呢。
成帝的话说得正中她的下怀。
她图穷匕见道:“女儿听说,姜府的三公子贪墨受贿被父皇停职,淑妃娘娘几次三番来求父皇给三公子复职,父皇都不答应?”
“女儿想,贪污受贿本是大错,淑妃娘娘如此狂悖,她的弟弟又当不好这个差,不如退位让贤,让给其他人好了。”
“哦?”成帝眉毛一挑,“那你说说,哪个贤能之人能担此任?”
卫瑜仿佛真的绞尽脑汁思考了一番,半响才说道:“定远侯府四子,项斯远。”
成帝一怔,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么个人。
定远侯府的春秋掌故他也听过许多,毕竟是自己的发妻,已逝的恭德皇后母家,卫瑜的亲舅舅。
先定远侯在京中累世功勋,贵为外戚,他还在时,定远侯府也曾是煊赫一时,只不过在先皇后和先定远侯爷相继去世之后,侯府中人才凋敝,后继无人,近些年来已经颇有没落之态了。
如今的定远侯憨直鲁莽,是个直肠子,常年征战在外,耳根子又软,元配妻子去世之后,他娶了个蛇蝎心肠的续弦夫人,卯足了劲把前头夫人生的几个嫡子都养成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弄得整个内宅乱成一锅粥。
这定远侯府的四子便是定远侯元配妻子的小儿子,续弦夫人进门时他年岁尚小,运气也好,那续弦夫人还没来得及对他下手,就碰上了侯府老太太,也就是卫瑜外婆病愈从祖籍回京。
老太太随着定远侯府起起伏伏几十年风雨,一到家中瞧见那形势就什么都明白了,只是那时定远侯已被年轻貌美的新夫人哄得团团转,偏心偏得没边。
老太太自己年老体弱,没有心力去整治家中那个烂摊子,索性带了年仅四岁、性子尚未被养歪的小孙子回益阳老家去了,至于其他的,只能听天由命。
一去就是十几年,老太太除了逢年过节从不与京中交集,一直到项斯远年近弱冠,往来才频繁些。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这个京中无人不知,宫中自然也常有传闻。
成帝对项斯远这个侄子也有些印象,虽然知道他这些年日子不太好过,但出于种种原因,他也没有多管。
他只是觉得奇怪,自打先皇后去世之后,定远侯府多年来都与宫中甚是生疏,卫瑜怎么会忽然想起这个面都没见过的四表哥来了?
身处皇位多年,朝堂中暗潮汹涌,刀光剑影杀人都不见血,成帝难免多心起来。
他眯了眯眼睛问:“你在宫中住着,又不接触外人,是怎么知道他能把这差事当好的?”
卫瑜自然知道这样贸然提起不好搪塞,所以早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听成帝这样一问,当即竹筒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
“父皇不知道,儿臣跟着皇祖母同朝中各家夫人聊天,闲谈的时候常常听她们提起这位四表哥,都说他文武双全,是个少年英才,还未及弱冠就中了进士,很佩服外祖母能教养出这样的好孙儿。”
“上次百花宴,皇祖母让京中勋贵家的子女题诗,女儿瞧他写得也很是不错,这才记住他的。”
成帝听了,不置可否,修长的手指执着枚黑子轻敲棋盘,似乎在仔细考证这番话的真实性。
项斯远在益阳的时候虽行事低调,但在当地文人中评价颇高,后来乡试中一举夺得魁首,一气呵成中了进士入京,又被授了庶吉士,进翰林院中当了编纂,可谓是前途一片光明。
可惜正当春风得意之时,侯府的老太太却忽逢急病病逝,项斯远悲痛欲绝,回益阳老家给她丁忧三年,仕途就此中断。
好容易等到除服回京,定远侯又不知道抽得什么疯,竟然一封折子上到乾元殿,说自己这个儿子才疏学浅,不堪大用,请成帝免了他的官职,让他留在家中安心侍奉父母。
虽然是这样荒唐的请求,但人家亲爹都这样说了,成帝也只得准了。
如今他在京中已经蹉跎了半年,堂堂庶吉士只被派遣去做些巡庄管账的小事,实在让人唏嘘。
不仅如此,在卫瑜所知的未来中,这位四表哥一直到卫瑜病逝也没再被任用。
他被免职后先在京中无所事事了四年,眼瞧着启复无望,只能不得已接受老师的邀请前往远在江南的建章书院中当教书先生。
卫瑜前世为避宗室催婚,曾经在建章躲了半年,是在那里认识的他。
得知她的身份之后,他既未主动攀亲,也并未谄媚,卫瑜直到离开还不知道自己有个表哥在那里。
顾嘉清扶持幼帝掌权之后,也曾向建章书院抛出橄榄枝,但当时有许多人鄙弃顾嘉清乱臣贼子的行径并未出仕,项斯远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也是她选择项斯远的原因之一。
卫瑜小心观察着父皇的脸色,心里有些紧张。
她知道宫中向来对定远侯府这个外戚不大感冒,但项斯远与定远侯府的关系如此恶劣,应该不至于殃及池鱼吧?
眼瞧着成帝沉默了半晌,她扯一扯成帝的衣袖,硬着头皮撒娇道:“父皇……选贤任能,朝臣肯定夸父皇是明君!这个四表哥既然学富五车,终日在京中蹉跎着实可惜呀。”
成帝被她磨得没办法,他对这个女儿向来纵容,打小她要星星不给摘月亮,从没有不答应的。
他将手中的棋子一扔,只得无奈道:“好吧,就依你。”
卫瑜一喜,眉开眼笑地起身行了个礼,喜滋滋地道:“多谢父皇!父皇英明!儿臣这就去告诉告诉淑妃娘娘这个好消息!”
成帝被气笑了,指着卫瑜得意洋洋的模样,笑骂道:“出息!如此得意忘形!快滚快滚!别在这碍朕的眼。”
卫瑜高高兴兴地应了句“是”,颠颠走了。
乾元殿安静了下来。
乾元殿的太监总管,也是成帝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李德海踌躇道:“陛下,毕竟是定远侯府的人,陛下真的要重新启用这项三公子?”
成帝淡淡地抿了口茶,“有何不可?朕都答应了,还能反悔不成?”
李德海犹豫道:“老奴只是担心,公主年纪尚小,若是被利欲熏心之人利用……”
成帝没有说话,搁下茶盏,起身走到窗前。
乾元殿地势最好,站在窗口往下望去,能将大半个皇宫都收入眼中,碧蓝高天之上烧的红火晚霞撒在宫中大片大片红墙金瓦之上,辉煌夺目,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他少年登基,稳坐朝堂二十余载,玩弄心术之事,他是祖宗的祖宗。
他就这一个女儿,后宫中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只当解闷,但若真有人胆敢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成帝眼神发冷,“若真如此,朕绝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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