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死在嘉元二十三年,卫瑜瞧过她的尸身,四箭当胸穿过,鲜血淌了半个乾元殿,死不瞑目。 是她亲自送她下葬,给她料理完后事,绝不可能作伪,但是现在她正站在那里好好说着话。
卫瑜茫然地坐在柔软的衾被中,脑子一片空白。
她重生了,回到嘉元十七年,十三年前。
“殿下快起了吧,不是还要到慈宁宫和太后娘娘说话吗?那边一直不见您,已遣了马嬷嬷在宫中候着了。”
太后?马嬷嬷?
久远的记忆在脑中重新复苏,卫瑜浑身都颤抖起来。
她一把抓住拂晓的手臂,直直地问:“你是说皇祖母?”
拂晓失笑,“主子这是怎么了?早晨不是还说今年御花园的牡丹开得好,要给太后娘娘摘些来戴的,怎么忘了?”
是了,嘉元十七年,皇祖母还健在。
这一年她十五岁,还是那个有父皇和祖母宠着,万事不需挂心的昭阳公主。
大殷未乱,她父皇未死,雍军还盘桓西北未有动静,她还不认识顾嘉清。
去岁是个丰年,四海升平,朝中局势安稳,一片祥和安定,京中还在筹谋春天里的百花节要不要减免各地税银。
谁也未曾料到五年之后,怀王会串通镇北将军府谋反。
前世,皇祖母死在嘉元二十三年的叛乱之中。
鲜血、大火,长枪、黑马黑甲的士兵手里握着寒光凛凛的兵器,百姓四处奔逃,到处兵荒马乱。
护城军中有人与乱军勾结,宫中收到消息时,乱军已经攻入皇城,势不可挡,当夜情势混乱,成帝决意留守金銮殿,宁死不降。
而太后在这紧要关头派遣出自己身边最精锐的一批暗卫,带着城外十万援军的兵符和玉玺先赶到公主府,护送卫瑜离京。
防卫空虚,她自己在撤出皇宫时遭乱军围截,死在乱军刀下。
卫瑜听到这个消息,不顾侍卫阻拦,疯了一样要回宫里,才刚走到半路恰好又听见父皇被怀王逼杀于金銮殿中的消息。
一夜之间,她在这世上的所有至亲都被屠戮一尽。
她在暗卫掩护下进宫带走她父皇和祖母的尸身,对着血淋淋的两具尸体,连哭都哭不出声来。
天明之后,远在京畿之外的援军终于赶到京城之外,一切却都已经尘埃落定。
动荡约莫在半个月之后平息,很快怀王登基,江山易主。
暗卫劝她遵从皇祖母遗言,逃出京城,寻个安定的地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但她看着那世上唯二亲人的坟茔,握着盘踞在京城外的那十万援兵的兵符和玉玺,决定留在京城,她立了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让怀王偿命!
后来几经波折,她地位尴尬,报仇遥遥无期,焦头烂额之际,是顾嘉清找上了她,说可以帮她。
她信了,也由不得她不信,她那时已经无计可施。
三年的筹谋合作,她一直以为自己和顾嘉清只是再单纯不过的利益纠葛。
一直到元帝被毒杀,而她被关进了衡山别院,直到病逝。
卫瑜从遥远的回忆中收回思绪,看向自己的周围。
这里是含章殿,昭阳公主的寝殿。
纱帘半挽,赤金莲花样的香炉升腾着香烟,日光斜在金砖地面上。
珠宫贝阙,罗玉生烟,让人凭生恍惚之感。
她的三魂七魄晃晃荡荡地,像被一只手猛地往下一拽,终于落到了实处。
她真的回来了。
一切都还尚在原点,未曾开始。
“殿下,素心正在殿外,等着给您梳妆呢。”拂晓瞧着主子的脸色,小心地说道。
她年纪虽然不大,但伺候主子已经好些年了,她觉得主子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卫瑜眼神瞟过去,朱唇轻启,“素心?”
素心和拂晓,是含章殿中的两个大宫女,打她五六岁就陪在她身边,是她最信重的心腹。
前世拂晓在五年后的叛乱中离世,她在京中孤立无援,素心成了她最看重的心腹,交托真心,无所不言,当成亲姐妹一样对待。
可惜她背叛了她,也辜负了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这番情谊。
死前她与素心对峙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卫瑜原本激荡无比的心情蓦地被压下去几分。
濒死的压迫感还残留在她身体里。
她别过脸,冷声道:“你让她先歇着吧,这几日就不必来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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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殿,东华阁。
时值午后,春光正好,日光暖洋洋洒下来,照得人骨头发酥,京中春日雨水多,甚少有这样好的天。
卫瑜到时,太后已着人半躺在院中的花树下置了软榻,备着茶水点心,边晒着日光,边和身边的老嬷嬷说着笑。
她已到了耳顺之年,却保养甚好,瞧着不过四五十岁。
一身绛褚色百鸟朝凤宫装,红宝石抹额,发髻梳得家常,头上零星别着几只玳瑁珠花,和一支赤金八宝金凤步摇,瞧着是个慈祥和蔼的老妇人。
唯有眉眼流转间偶见几分凌厉,隐约可以窥见当年几分血洗朝堂、垂帘听政的影子。
卫瑜远远站在门口,有些不敢惊动,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般。
前世叛乱之后,她无数次梦到过这样的场景,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后悔乱军入京的那一晚没有入宫,连皇祖母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太后耳聪目明,远远瞧见她,慈和一笑,朝她招手。
整个宫中,她最疼卫瑜。
因为卫瑜的样貌与先帝有几分相似,性子又很像她年轻的时候。
太后出身将门,是永安候府的嫡长女,年轻时曾随父亲沙场征战,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
她跟先帝感情甚笃,先帝去世后万念俱灰,连权势也不能激起兴致,成帝一坐稳皇位,她便立马还政避居慈宁殿,不理世事。
卫瑜出生时先帝已经仙去很多年,无从得知自己与先帝有多像,只记得皇祖母跟她说话时,确实常常愣神,好像在透过她看谁的影子。
卫瑜喉咙一酸,差点没忍住眼泪,飞跑过去,也顾不上行礼,一下扑到祖母的怀中。
轻柔如水的云缎萦绕着檀香宁静悠远的气味,这正是她记忆中祖母身上的味道。
太后“哟”了一声,失笑地拍拍她的脑袋,假意斥责:“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这样闹腾不稳重呢,跟小孩儿似的。”
卫瑜忍住喉间的哽咽,蹭了蹭,撒娇道:“在皇祖母面前,昭阳永远是个小孩儿。”
太后周围都是宫中老人,从小看着她长大,听她这样说,纷纷笑了。
成帝膝下子嗣单薄,唯有卫瑜一个独女。
她一出生就没了母亲,从小就是在慈宁宫长大的。
成帝固然宠爱她,但还有偌大一个后宫,政务繁忙,与她相处的时间着实不多,她心里最亲的人还是祖母。
太后并未察觉她的异常,她年纪大了,几十年浮沉,权势富贵都到了顶峰,早不贪恋了,唯一的留恋就是这点天伦之乐。
她抚着孙女柔顺的长发,含笑问道:“马上就要出宫建府,东西都打点好了吗?”
卫瑜浑身一僵。
按照本朝惯例,公主年满十五,行过及笄礼之后都就要出宫建府。
昭阳公主府已于年前完工,一应陈设排布皆已办妥,只等她上巳节行过及笄礼之后入住。
藏玉阁,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几近噩梦。
前世顾嘉清在衡山,原模原样将昭阳公主府搬到深山老林中,将她囚禁了七年。
七年的苦苦挣扎。
她逢遭大变,又多次逃脱不得,被折腾得身心俱疲。
后来重病,其实一开始不过只是风寒而已,没想到最后愈演愈烈。
固然因为一开始沿路奔波耽搁了许久,但若是留心将养,也不至于那样严重。
归根结底,其实所有人都清楚。
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心病难医,她太累了。
卫瑜捏紧了拳头,竭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闷声说:“昭阳不想出宫,还想陪着皇祖母。”
太后低头瞧了她一眼,笑道:“真是孩子话。皇祖母年纪大了,只图个清静,巴不得你早日出宫呢。”
她拍拍卫虞,细细地嘱咐:“建了府可就是大人了,到了宫外,祖母也不能时时顾着,你凡事都要自己留心。”
卫瑜咬咬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总归你是你父皇的唯一的女儿,量京城上下也没人敢怠慢你。祖母年纪大了,不好管事了,你遇着了什么事,就找你父皇去。”太后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在为建府忧心,宽慰了她一番。
她说着一顿,感慨道:“到底是这两年人多,人心也杂了,换了从前,你便是住到中州外头去,祖母也不担心。”
卫瑜一怔,心猛地一跳,抬起头问:“现在与从前,有什么不同吗?”
怀王是先德贵太妃所出,德贵太妃娘家早已没落,他自幼体弱,并不得先帝宠爱,在京中无权无势,才会被封到苦寒的西北就藩。
几十年来,他名声甚笃,以忠君爱民闻名朝廷。
前世雍军发兵之前,根本没有人想到会是怀王谋反。
怀王发动兵变之后,将宫中仆从被迅速血洗一空,她地位尴尬,根本无从得知宫中的形势。
难不成父皇和祖母早知道西边不安分了吗?那前世又为什么不多加防范?
太后一笑,摇摇头,“无须担心,你好好打点行李,开开心心预备着出宫就好了,前头的事,有你父皇呢。”
卫瑜抓住太后的手臂,追问道:“祖母,可是西北那边生事?”
太后不料她说中,冷哼了一声,“一个病秧子,成不了什么气候。”
怀王生下来就胎里不足,小时候经常吃药,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
前世怀王发兵西北,一路畅通打进京城,沿途的重要关隘无不城门大开,当时朝廷一片哗然,根本应对不及,慌忙间调度更是错漏百出,根本就不像是早有防范的样子。
如今听这口风,宫中似乎早已知道消息,只是不知为何,整个京中里里外外根本没有半点动静,也未有过什么风声。
而且听皇祖母的语气,根本没有将怀王放在眼里。
如此轻敌,难不成就是前世兵乱主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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