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过太久,对面安静了下来,似乎是商量妥了,张掌柜也意识到了,放下茶杯,端做好静等对面开口,于是刘三出声道:“不知东家有没有改良这个茶叶的想法?”
说这句话,自然是刘义符的意思,借着刘三的口说出来,不过确实正如他所说,有些话,小孩说出来就是没有太多分量,但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说出来,尤其还是刘义符名义上的“兄长”,至少看起来还想那么回事。
张掌柜有些驼背的腰一下子就坐直了,下巴的褶子都不见了,他身体微微向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的神态,道:
“不知郎君准备如何改良??”
张掌柜得知“兄弟俩”可能并不是来买茶叶的,第一时间也没有表现出不悦的表情,脸上反而呈现出颇有兴趣的神态。
刘三不吭声,良久,刘三磕磕绊绊,好像有口吃般的道:
“仆……仆以为……”
刘义符还以一个无奈的眼神,暗暗拉了一下刘三,不中用啊,这么紧张干嘛……
然后刘三立刻闭嘴了,刘义符也是无奈了,只能自己上了,刘义符跪坐的小身板挺直了,让自己显得更高一点,气势更足一点,假模假样地咳了一声,缓缓道:
“冒昧问一句东家从事茶叶一行有几年了?”
胖掌柜转头看着刘义符淡淡说道:
“约有三五年了。”
“冒昧问一句,蜀地茶叶也是闻名遐迩,仆闻东家亦是蜀中之人,为何不贩卖蜀中茶叶?”
张掌柜神色一凛,深深地看了眼面前的小娃娃,然后道:
“此事,系仆之家事,难以悉述,恳请见谅。”
刘义符点点头,表示理解,至于是真的理解,还是假的理解,那就只有他心里知道了。
没有过多纠缠此事,刘义符一拱手,道:
“皆为仆尝读史,闻有‘陆纳杖侄’,茶本朴素之物,象征名士之情操,以之标榜节俭,然此世间之茶,多以葱姜和之,酱盐调之,多有重味,不能以之标榜清流礼俗,故有此说。”
咦,我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笑,累得已经出现幻觉了么,刘义符慷慨激昂地叙说自己观点的时候,好像听到一丝丝的笑声,快速瞥了对方和旁边的刘三,没有异常,也就当自己听错了。
刘义符说的“陆纳杖侄”这个事情是自己前世曾经在网上看到的一个史料,陆纳是三吴地区本土的大士族,有一次谢安跑来做客,原本陆纳打算只用点果蔬再加点茶水就算招待了,其实就等于没准备,客人上门摆个果盘,给杯茶水,这在后世来看,如果有人上门做客,还指不定私底下怎么骂你抠门呢,但当时的名士却不会这样认为,他们更加在乎“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态度,不慕名利的清誉。
陆纳的侄子思维比较“超前”,做法就俗了点,于是当他得知谢安要来,就提前准备了一顿很丰盛的筵席来招待,陆纳当时没发作,谢安走了以后,陆纳就把他侄子给打了一顿,认为他坏了自己的名声。
引用的这个事情其实就是想说明,茶是清贵的东西,既然之前的人都把他和简朴绑定起来了,但咱们喝的茶太重口味儿了,花样太多,不符合名士身份,这喝茶打开的方式不对,得换!
然后刘义符顿了顿,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然后瘪了瘪嘴,也不卖关子,继续说道:
“所以仆认为,茶无需放过多调味,且尽量轻便简洁饮用即可。”
张掌柜点了点头,虽然没听说过“陆纳杖侄”出自哪本史书,但是他也听明白这个小朋友的意思了。
“但郎君可知晓,世间有百味,且众口亦难调,如若无加之以调味,这茶叶味道……说是难以下咽也不为过。”张掌柜适时地面露难色,显得这个事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啊”刘义符心中暗暗骂道。
“仆知晓,但此事亦可为。”没办法,刘三扶不起来了,只能靠小爷自己来,刘义符一边想一边道,
“现在是四月,应该还有一茬新茶,不知道东家铺里是否还有未晒干的新茶?”
张掌柜想了想,脸色有些古怪,然后才苦着脸道:
“昨天有一批才到的豫州的浮陵新茶,却是都已经晒干了才运过来的,所以小店并无没晒干新茶。”
刘义符卡了壳,沉默了一下,自信的小脸上有些郁闷的神情一闪而过,不过很快就振作起来,接着道:
“那东家是否知道有卖新茶的地方?”
张掌柜看着刘义符几乎没变化的神情,暗自点了点头,才道:
“小郎君可是要买一些未晒干的新茶?不知需要多少?”
刘义符想了想,自己得要找茶叶师傅来揉捻才行,多多益善,多做点实验吧,于是道:
“先来一百斤吧。”
这话一说,对面的张掌柜心有一点惊讶,但是这么些年走南闯北,大风大浪的都经历了,所以表情管理相当到位,没显露出来,倒是旁边的刘三吓了一跳,赶忙问道:
“小郎……小弟要这么多茶叶干嘛?”
吓得孩子差点把称呼都叫错了,不过一百斤对于茶叶来说也确实不少了,此时的重量单位,历经秦朝统一度量衡之后,官方标准一斤大约是250克,相当于后世的半斤,一直沿用至今未曾变过,但就这么算,哪怕是没晒干的茶叶,足足25公斤,这量也不少了。
插一嘴,所谓的度量衡,不是很多童鞋认为的动宾短语,三个都是名词,“度量衡”分别代表的是“长度,体积,重量”,也就是说,秦朝以后,这三个单位都有官方标准。
刘义符乜了刘三一眼,其实喊没喊错这都无所谓了,对面掌柜也不傻,都表现成这样了,多半也知道了自己才是做主的那个,不过三肯定是不清楚,也好,看他能保持多久才能意识到,刘义符心里暗忖。
胖掌柜确实是个人精,全程没有问价格,也并未因为对方年纪小而轻视,所以刘义符倒也不怕身份被说漏嘴,至少胖掌柜很有礼貌,全程是给足了面子,这和刘义符刻板印象中,古代商人轻义重利,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感觉不太一样。
其实,刘义符的认知倒也不能算错,只是因为来这个世界没多久,对这个时代的认知有所偏差罢了。
首先,胖掌柜这个人能在建康城开起连锁商铺,还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易与之辈,居大不易,只是人精般的看出了刘义符的身份不一般,且没有知根知底之前,当然不会因为他的年纪小就出言不逊,开口得罪……
其次,晋朝的社会风气不仅不仇商,还特别崇拜那些非常有钱的商人,且不说上层有石崇王恺为代表的斗富行为来炫耀自己的财力;这个时代,各个阶层都有大批信奉“钱可通神”拜金主义拥趸,甚至将小钱钱叫做“孔方兄”。惟钱是求的社会风气大行其道,而刘义符很多地方都暴露了他不差钱……
“仆自有用处,东家能否提供这么多?”刘义符小脸神色不慌不忙。
掌柜皱了皱眉头,道:“倒也不是不行……如果郎君不着急,仆可以向其他商铺的东家问一问,凭仆的人脉,兴许还是能找到符合郎君要求的茶叶。”
这个胖掌柜把“小”字不动声色的省略了。
“不知郎君如何称呼?”此时胖掌柜心中才没了那半点轻辱之意,恭恭敬敬地问起“哥兄弟”二人的名字,刘义符表情不变,拱手道:
“仆名为刘义真,这是余兄刘义符。”
没错,刘义符自己用的是二弟刘义真的名字,给刘三安上了自己的名字,反正刘义真奶孩子现在只会喊大哥六六六,跟在自己身后摇旗呐喊到处乱窜,带他混了这么久,用用他的名字也不过分,刘义符心想。
“演戏演得不够合格啊,以后要搞政治这可要不得。”刘义符心里叹了口气,不过他到没有太多怪罪刘三,本身刘三就没有假扮他人的经历,有些破绽倒也情有可原,主要是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露的馅也不少,所以才有此一叹。
“那仆说个方案,看看郎君是否能接受。”胖掌柜如是道。
“请说。”刘义符小手一摊,做了个请的手势。
“容郎君宽限仆一二天,去凑齐这一百斤新茶,然后送到贵府,不知可否?”张掌柜如是道。
刘义符心里暗道一声聪明人,然后做沉思状想了想,回答道:
“可以。”
这个胖掌柜也并没有问自己出身,更没有谈钱的事情,虽然不会少他的钱,但这种谈话的方式无疑让人很舒服,相处这么一会儿,对这个商人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值得一合作,那这样不妨把话说开了,于是又道:
“这样吧,不妨告知东家详情,是这样的,仆翻看家中典籍,偶然间看到有一种古法制茶,只留下一些关键的步骤,具体的操作已经遗失了。”
顿了顿,状若回忆后,刘义符接着道:
“不过根据书中的描写,用此法烹制的茶叶,冲泡出来汤色清澈,滋味醇厚,入口回甘,唇齿留香,可谓上佳;仆买这么多茶,自然是想把这种冲泡的技术给复原出来,选中东家,也是听闻东家信誉不错,所以想来合作复原这个技巧。”
没错,刘义符虽然知道绿茶大致的步骤是“杀青,揉捻,干燥”几个步骤,但是能做出能冲泡的茶叶,就这几个词,知道一些步骤是没用的,必须实验出可行的操作步骤,是以,刘义符原本的打算是在这里买了茶叶后再去找一个懂茶,并且会做茶的的人来捣、研究,不过后面想了想还是算了,为了节省精力,并且这个老板还算知分寸,待人接物方面还不错,于是就干脆和对方合作,自己技术入股算了,省时省心。
张掌柜心里暗骂一句“小狐狸”,一开始遮遮掩掩这茶的用途,哪能不知道一开始哪有和自己合作的心思,也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对方的神经,才让他开口。
其实张掌柜也好奇的要命,要这么多茶叶干嘛,但是人家又不说,你总不能冒冒失失地去问吧。
知道后,沉思了半晌,道:
“不知郎君要仆如何去做?”
“易耳,东家既然是有做贩茶生意,那手下必有懂茶制茶之人,仆只要向东家借一二人来研究此法即可。”
胖掌柜思索片刻,立刻点头应允,道:
“如是,仆三天后命人将茶叶送到贵府上,并支懂茶制茶等二三人一同前往府上听候郎君调遣,请郎君放心,三人都是仆的心腹之人,不必担心泄露。”
“另外,郎君只给五十斤茶叶的钱即可,人也不需要给工钱,郎君只管使唤。如果此制茶法确实不错,值得推广,那仆愿意做主每年给小郎君三成的分润。”胖掌柜顿了顿,继续道。
刘义符想了一下,睁着大眼,直愣愣地看着对方,说道:
“仆以为,这个配方值四成。”
张掌柜也直直地看着对方,良久,突然哈哈大笑,他笑得非常畅快,下巴的褶子又清晰可见了,然后吐了一个字:
“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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