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盛的时候。那客栈的掌柜带着诧异的眼神又往楚维阳的客房里送了一顿饭过去——饶是掌柜的客迎八方,见多了各色各样的人物,仍旧忍不住惊讶于楚维阳食量的巨大。
最后,像是想到了甚么,等礼送着楚维阳走出卧房、离开客栈的时候,掌柜的目光里除了那点诧异,又带了几分异样的目光。
像是叹为观止,像是没来由的肃然起敬,最后送着楚维阳的目光,就只剩了欲言又止。
这会儿,正午浓烈的阳光下,连徐徐吹拂的海风都轻柔的许多;甚至,当大日虚悬在众人正头顶上的时候,那最轻柔的海风都停滞了下来,湿气因之散去了几分,可道城带给楚维阳的那种阴森感觉却反而愈演愈烈,甚至因为海风的停滞,弥漫在偌大道城空气之中的血腥气息一点点浓郁起来,不久之后,更有一股愈发难闻的变化。
楚维阳轻轻地抽动着鼻翼,一只手将剑负在背后,然后用手掩住口鼻,另一手散漫的卷起部轻薄的道书,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
这部道书上没有记载甚么剑宗与庭昌山的紧要事情,许是见只半日楚维阳便在吃食上耗费许多,这是年轻人临走的时候,客栈的掌柜亲手赠与的手札,里面大略的记载着道城之中的生计事宜,并不详尽,但简单翻看着,至少能教楚维阳明白些模糊轮廓,不至于一头闯进层叠雾霭里面找不见明晰的方向。
其实,这些事儿,问一问淳于芷也是能够知道的。
只是到底还未相处到两相和谐的地步,值得楚维阳与淳于芷继续磋磨的地方还有许多。
但刚以剧痛震动了她的真灵,短时间内,楚维阳也不想再来第二遍反复,唯恐真个激起了淳于芷的癫意,教她真个不管不顾起来,到时候不论是落个甚么结局,亏了的总是楚维阳。
他自是能够算明白这个账的。
毕竟,不论是道书、法剑、灵物还是这剑灵本身,都是被楚维阳所完整掌握的,不论是何等样的损失,都是楚维阳的损失。
他也自是能够明白淳于芷心性中的另一面的。
毕竟,那一日里地龙翻身,楚维阳能够有逃出生天来的机会,一切的缘故都在那曾经回响于群山之中恍若雷霆的煌煌道音,那是曾经驻足在修行巅峰境界的淳于芷最为峥嵘肆虐的一面。
到底是庭昌山出身,到底是从玉髓河南杀出来的丹霞老母建立的道场,便连淳于芷身上最显著的那一面,仍旧带着许多属于魔道修士的蛮霸!
正这般想着,楚维阳的心神之中,遂又浮现出朦胧而光怪陆离的画面,那显照的青翠葱郁里面,那迎着大日朝阳翩翩起舞的姑娘。
五凤引凰,百鸟朝阳。
一部《五凤引凰南明咒》,便连这直指南明离火的顶尖法咒,修行起来的要旨,都是炼妖兽血煞,以血煞磨砺焰根,以灵焰煅烧妖元。
端似是魔道法咒呢!
这般的感慨里,一边翻看着道书,楚维阳一边一心二用似的遐想着,仿佛透过这一阵阵的感慨,楚维阳渐渐地走过层叠雾霭,像是一层层的掀起那交叠的经幢,然后逐渐看清了淳于芷这个人,然后看清了她曾经立身的那座青翠葱郁的山。
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深刻的了解那自己需要恨之入骨,或许也对着自己恨之入骨的存在,才是楚维阳真正有可能在这莽莽九万里山河路上真个奔逃出生天来的希望所在!
正这样思忖着,楚维阳看似温吞,实则步履矫健的几乎将整座道城由西向东穿梭而过。
在这儿,海浪的声音几乎已经是咆哮的轰鸣。
血腥气息更是浓郁到刺鼻。
说来也奇,比起从西面城门洞进城时的道兵林立、把守森严,东面城门洞开,反而不见道兵维持秩序,入目所见,尽是稀疏散漫的人群,隐约间透过这些人影,远远地眺望去,还能看到海岸沙滩的昏黄,看到更远处那只剩了一抹弧线的幽蓝。
而此时,楚维阳也几乎将手中的道书翻到了最后几页。
眨着眼思忖着,楚维阳也渐渐明白了在道城里谋求生计的几类门路——
最惬意的,便是一展天分才情,虽说诸镇海道城都不是寻常宗门的势力范围,可诸宗如同丹河谷一般,几乎都在镇海道城之中留有驻地,凭借着才情投入圣地大教门下,几乎是天才们最惬意的出路;而对于诸宗来说,这等地界走出来的天骄,高绝的才情之外,更有着凌厉的杀伐手段,属于最是能在修行路上走得长远的一类。
如此是皆大欢喜,只是正道里,楚维阳已与剑宗和庭昌山结下因果,魔门中,不说天然的盘王宗跟脚,直说《五脏食气精诀》修炼起来,连个掌柜的都以为是百花楼门人……楚维阳已然是生生绝了走这条路的可能。
再忙碌些,便是深入外海修行,不论是斩杀海中妖兽,还是寻那风水宝地隐居修行,无垠的海洋便是最丰厚的矿场,数之不尽的宝材等着人去攫取。
只是这条路需得有高明的境界和浑厚的法力傍身,许多时候,海外的凶险,尤胜玉髓河南的茫茫旷野,而对于只炼气中期修为的楚维阳而言,这更像是条寻死的路,至少依道书中所言,深入外海最好有筑基境界的修为。
最寻常些,便是围绕着这偌大道城,围绕着这道城中的人奔波磋磨,当然,这其中也不是没有一些好去处,例如道书中提到的,诸宗驻地,尤其是以丹河谷为首,常以宝材笼络雇佣着一众修士,每日里随着海边上的潮涨潮落,有规律有经验的“清理”那些被海潮卷到岸边上的妖兽,如此类妖兽,大多刚刚开始接触修行门径,只需要寻常炼气期修士便可以完善处理。
到时候所得收获,除去雇佣的宗门优先挑拣需要的宝材,余下的边边角角,也能教炼气期修士们发些利市,最是滋润不过。
至于像是投身道兵之类的生计,要么规矩上严苛许多,要么得赌咒盟誓,更有甚者还得转修别家功法。
这些皆为楚维阳所不喜。
他独独相中了那受人雇佣清理海潮妖兽的活计,既能斩妖炼化血煞,寻常时候余下来的边边角角更能辅佐自己修行,不论是简单炮制服用,还是琢磨着《万灵元本君臣佐使要旨秘摘》,对于楚维阳而言,都是化煞、炼煞的要紧事情。
而依照道书中所描述,这会儿便该有诸宗所雇佣的修士在海岸边忙碌着。
楚维阳打算先去端看一二,最好能寻得人问一问细情。
来了靖安道城,也不能仗着以往的浮财,只一味的坐吃山空,他需得寻一桩安稳生计,毕竟,近日里日头建盛,夏天大概很快就要来临,楚维阳需得有了安稳的住处,才能将《夏时剑》开始练起来。
正想到这里,楚维阳已经远远地走出了城门洞,立身在海边的静谧处。
巍巍然庞然大物在身后矗立,楚维阳站在松软的黄沙上,入目所见陡然间豁然开朗起来。
无垠的浩渺被动的舒张着楚维阳的心境。
那一呼一吸之间,尽都是些海与天一线的波澜壮阔。
也正在此时,忽地有剑器的嗡鸣声响起。
一手捞在背后,楚维阳再一转身的时候,年轻人已经将剑提在腰间,一手握在了剑柄上。
楚维阳沉郁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一处巨石后面。
“这位道友,从那客栈开始,道友生是跟随了贫道一路,可是有甚么要紧事情?道友不妨现身叙个话,贫道能帮则帮,不然到了海边上,人多眼杂的,再有个甚么误会,平白伤了咱们这道左相逢的缘分。”
话音落下时,巨石的后面忽然传出来干涩的笑声,笑声略显尴尬,再看去时,却是一个神情阴翳的干瘦男人走出,这人大半的头发披散着,一时间教人看不清年纪大小,只是那隐在发中的半张脸,若有若无的透着些沧桑感觉。
这会儿,那人半低垂的眼帘微微开合,低着头,却又扬着眼睛去看人,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楚维阳按在剑柄的手上。
他许是已明白了楚维阳的数路。
因此,伴随着略显尴尬的干涩笑声,这人一手背在身后,缓步朝着楚维阳走过去。
“道友说笑了,哪儿是甚么跟随,许是你我同路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咱么是需得叙一叙这道左相逢的缘分。”
如是走进了数步,忽然间,淳于芷的声音响在了楚维阳的心神之中。
“炼气中期!”
话音落下,楚维阳最后提起的那点心神也安稳松弛下来。
那干瘦的男人脚步一顿,随即,楚维阳抬起头来,朝着他露出一个满蕴杀机的狰狞笑容。
下一瞬,楚维阳大踏步,朝着干瘦的男人疾驰而去!
许是头一回奔袭在这松软的黄沙之中,每一步落下,都是一人高的砂石迸溅,与此同时,像是受到了影响一样,楚维阳的身形也以某种怪异的频率,左右的摇晃着。
仿佛下一瞬,只要下一瞬,楚维阳稳定住了身形,脚步一掰一扣,便要踏着禹步,挥出手中的长剑!
干瘦男人的脸上,带着些玩味的笑容,他接连几步往后退去,最后几乎又站定在了巨石旁,自始至终,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楚维阳按在剑柄的那只手上面。
下意思摇晃着的头颅,仿佛在传递着某种无声的嘲讽——
太明显的手段,又如何能伤得到人呢?
可下一瞬,干瘦男人的脸上只剩了惊骇的表情!
楚维阳大步奔袭,身形左晃右晃,却始终不见禹步变化,分明是想一柄利剑般直直的迎面刺来!而最后两步落下,楚维阳非但没有抽出长剑,那紧攥着的手反而从剑柄上挪开来!
虚虚捏起小宗师印,楚维阳掌心朝上,恍若是托起千山万岳,汹涌的灵光兜转之间,是翠玉色的熊熊烈焰从法印中,从掌心里倾泻出来!
灼灼热浪几乎要烤的干瘦男人披散的头发枯焦,恍恍惚惚之中,似是有一道凤鸣声,再仔细看去时,那迸溅的翠玉色烈焰竟然未有随风散逸,反而在楚维阳法印的托举中,裹着灵光与法力,渐渐凝聚成飞鸟形状,便要以尖爪和利喙直袭面门!
这般紧要时刻,已然是等无可等,干瘦男人背在身后的手扬起,握着柄闪烁幽蓝光芒的匕首,卷着法力灵光,便要去隔档那翠玉火鸟。
可这手刚刚抬起手,便顿觉心神晃动,眉目眩晕。
不等他想明白变化,不等那匕首与火鸟碰撞,忽地,脖颈处忽然传来剧烈的刺痛。
这会儿低下头再看去时,不知何时,在楚维阳手捏法印扬起来的时候,便有玉蛇从手腕处弹起,恍若白色霹雳,狠狠地咬在了脖颈上面。
“你……”
正说着,那干瘦男人便觉得四肢百骸都失去了控制,腰背一软,整个人便直直往后面倾倒而去。
翠玉火鸟刚刚飞起,便随着楚维阳手腕的晃动而破碎开来。
紧接着,楚维阳一步迈出,几乎是扶着那干瘦男人躺在松软的黄沙中,一抬手将那柄匕首仍在巨石后面,楚维阳这才叩住干瘦男人的咽喉。
年轻人喑哑的声音这会儿仿佛是呢喃的梦呓一样。
“不要怕,不要怕,放轻松,慢慢地呼气,慢慢地吸气……”
一边说着,楚维阳一边将自身法力透掌而出,游走在干瘦男人的任督二脉之中,运转内周天,而将玉蛇的毒性镇压。
那种心神意念从四肢百骸中剥离开的眩晕感渐渐地散去,只是旋即,干瘦男人瞪大了眼睛,源自于四肢百骸周身经络的煞炁磨砺之痛苦,几乎要教他昏厥过去!
原地里,楚维阳咧了咧嘴,几乎是要笑出声来。
“像甚么——你为何盯上我的,诸如此类的这种蠢话,贫道便不问了,反正你也要因为盯上贫道而后悔的。”
“天可怜见,终教我撞见这等戏码了!”
“老老实实地交代罢,叫甚么名字?厮混甚么生计的?找上贫道是打算做甚么发财门路?你又住在哪?有多少积蓄来买你自己这条命?有多少故交愿意掏出家底来帮你买下这条命?”
“要想好了再回答。”
“要快些想明白!”
“不然……”
楚维阳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响在干瘦男人耳边的,便是玉蛇的嗡鸣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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