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泉县的城楼之上,刘备持戈披甲登城。东风西向而去,拂动了城上的汉家旗帜,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秦人尚黑,汉人尚红,故而汉旗如血。
赵俊与周泰各自站在刘备身后,武畏则是与刘备并排而立。
众人皆是兵甲齐全,唯独不曾见到蒋钦。
今日南蛮从远道行军而来,却是不曾立刻攻城。反倒是调集人手,在城外开始安营扎寨。
此时几人正抬眼打量着城外布置营地的南蛮叛军。
不知是还是无意,布营之地距离城池极近,近到在城楼上隐约可以看到营地之中。
这些人自始至终都不曾遮掩,似是不将城上之人放在眼中。
布营散乱,杂乱无章,像是随便将军中物资在营寨之中胡乱一丢,然后以木篱遮围起来罢了。
即便是刘备这个不曾上过战阵的门外汉,一眼望去,也能看出此处营寨的不少疏漏。
他随手指点了几处,转头笑问道:“武君,你以为这南蛮叛军是真的不通兵事,还是故意如此设营来引诱咱们出城?想要将咱们一举围而歼之?”
武畏也是摸着下巴,正在思量此事,他稍稍沉吟,迟疑道:“这南蛮叛军自山中而出,沿途诸城都是望风而降,不曾经历过什么硬仗。我看他们不通驻兵之事多半是真。只是这世上事,从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们既然敢如此作为,想来多半还是有所倚仗的。”
武畏此人油滑,自然不肯盖棺定论。
刘备笑了笑,他也以为是真,只是还是要再看看。
此时城下南蛮人的营地之中忽然有了动静。
有大群人自营寨中步行着一涌而出。
衣着破烂,不曾披甲,面目之上满是泥污,手中的兵刃也是五花八门,竟还有田地之中干农活的农具。
一眼看去,你推我搡,竟是不下千人之数。
在他们之后,更有数百南蛮人持戈相对。
刘备只是打量了一眼,接着便是将扶在腰间环首刀上的手勐然握紧。
城上之人神色紧绷。
即便是武畏自认已然摒弃了仁义道德,可此时也是目中一寒,面上带上了几分杀机。
只因那些衣衫破烂,如同牛羊般被人驱赶出营地的,皆是汉人。
至于这些人从何而来,为何会在南蛮人的营地之中?自然无须多想。
必然是来自那些被南蛮人攻破的城池。
一城一破,满城亡虏。
刘备握剑的手已然隐隐有些发白,他冷笑一声,“武君,可曾见到这些人如今这般样貌了?他们的来历不难猜测。若是备不曾来,若是你们降了,想来也是城下这般光景。将来是免不了要被这些人促拥过河的。”
“为人当猪做狗,生不如死。”
武畏抹了抹头上骤然生出的汗水,既是为这些人的下场心惊,也是听出了刘备言语之中的杀机。
想来当日若是他不肯妥协,只怕刘备真的便要离开阳泉,奔到舒城去借兵了。
那他们这些舒城人,多半是真的要和如今城下之人一般的下场。
此时城下变故又起。
自被南蛮军营之中赶出来的汉人之中又走出一人来。
身形瘦弱,原本的一身青袍已然破破烂烂,看不出本来面目。此人更是蓬头垢面,满面之上满是泥灰,头上无冠,一头长发垂落而下,遮挡住了半边面目。
他自人群中迈步而出,踉踉跄跄的来到城下不远处。
原本算不得远的路程,此人走的却是磕磕绊绊,几次跌倒又重新爬起,看起来颇为艰难。
刘备凝眸看了片刻,还不等此人开口言语,已然是从一旁的守城士卒手上接过了一张长弓,接着自箭壶中取出一支箭失,弯弓搭箭,瞄向此人。
若是此人开口劝降,他便要抢先出箭射杀。
不管此人为谁,如今城中的军心乱不得。
不想城下那人开口第一句非是劝降,而是大声叫嚷,“城上诸君且休要放箭。我此来非是为了劝降。”
刘备叩住弓箭,将发未发。
那人大声道:“我本蓼县县丞,姓陈名和。数日之前蓼县为贼人所破,我不曾死于战事,为南蛮叛贼所俘。如今贼人派我前来是为劝降你等。”
“然我却非是为劝降而来。”此人话锋一转,语调转厉,隐然之间有悲愤之声,“某此来,实是为赴死而来。”
此人迎向城上,厉声大呼,“当日南蛮叛贼兵临城下,某也曾苦劝我家县君不可降贼,一身生死事小,满城黎庶皆亡是重。然某家县君不从,执意请降。一城陷落,至有今日。一身清白,为贼所掳。声名也好,家国也罢,尽付东流。”
“那日城中黎庶哀鸣,妇孺哀啼,时至今日,犹然在某耳边,心心念念,刻骨恨之。不唯恨南蛮叛贼杀戮无度,倒行逆施,更恨自家无能,县君庸碌。”
“某不曾死于贼营之中,苟延残喘至今,今日更是主动接下来城下劝降之事。也不过是为今日来到城下,告知你等一句莫要从贼,宁可破城而灭亡,不可从贼而生。”
“不然陈某之今日,便是你等之他日。诸君,思之,慎之,戒之。”
此时远处的南蛮兵已然有几人奔上前来,似是想要将此人捉拿回去。
陈和厉声大呼一声,“若是被这些人捉回去必是生不如死,还请城上诸君给某个痛快,陈某来世结草衔环,必当报之。”
城头上,刘备已然将弓拉满。
此时赵俊凑到周泰身边,耳语了两句。
周泰上前几步,沉声道:“刘君,不如让俺来?俺的箭术虽算不得好,可在如此距离还是有些把握的。”
方才赵俊和周泰言明了一事。
虽说如今正处在战事之中,可陈和身上毕竟还带着官职,若是刘备亲自出手,日后若是有人寻事,难免会授人以柄。
刘备是卢植之徒,仕宦路上,清名二字,尤为重要。
不想刘备摇了摇头,“幼平好意,备心领了。只是如此人物,我当亲自送他一程。至于日后的其他事,都算不得大事。”
周泰点了点头,退回刘备身后。
他虽不懂方才赵俊所言的仕途之事,可对刘备此时的担当也颇为认可。
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如何能顾头顾尾。
当初他欲替友报仇,提刀渡江而来,心中便是连自家生死都不曾考虑过。
大丈夫行事,当死则死!
此时刘备已然轻轻松手,箭失飞射而出,直奔城下的陈和而去。
刘备在涿郡之时也曾苦练过箭术,一手射术,即便是关张也不过与他在伯仲间。
如今此人既是一心求死,站立不动,他自然不会射偏。
陈和果然如他所言,一心寻死,不闪不避,反倒是迎着箭失,大张开双手,口中犹然大呼不休,“多谢诸君成全,陈某生为汉臣,死为汉鬼,终不相背。”
箭失自他胸口直灌而入,半截箭羽当胸而出。
胸口渗出的血渍很快就染红了他这件本就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青衣。
他双目圆睁,仰面朝上,直愣愣的望着天空,栽倒在地。
手上用尽身上最后的余力,死死扣住地上的泥土。
天地之间,死则死矣!
此时那几个自远处跑来,想要将此人拖曳回去的南蛮人这才赶到。
见到此人已死,他们一时之间倒是也有些手足无措,最后只得将此人的尸体拖了回去。
营中被驱赶出来的汉人还晒在烈日之下,一脸悲戚。
而那些盯着他们的南蛮人则是靠在身后营寨的木栏上,调笑着取乐。
刘备将手中的硬弓还给身侧的守城士卒。
他长吐了口气,将满心的杀机和其他的诸多心思都强行收敛起来。
他扯了扯嘴角,看向一旁的武畏,“武君,看来这南蛮之人果然不懂军阵之术。派人前来劝降也好,如今这般举动也好,想来也是想咱们如之前被他们攻破的城池那般不战而降。不战而屈人之兵,倒是打得一手好主意。”
武畏见刘备言笑自若,也是暗中松了口气。
如今这几日相处,他对刘备也有了些了解,此人看似心中平和,万般皆好言语,可其实也是个极为刚烈之人。
方才他倒是真怕刘备压不住心中的怒火,若是要强行带兵出城,他只怕也阻拦不住。
“如今看来刘君方才所言不差。这些南蛮之人之前太顺了些,自山中而出,所遇诸城皆降,故而难免自大。”武畏感慨一声。
“是啊,自出山来无敌手。所过皆定,所至即降。如此强势,即便是换了你我,只怕也是要自轻自大,盛气凌人。只是轻敌历来是兵家大忌,如此对手,便是有十倍之数,又能如何?他日,定叫他有来无回。”刘备冷笑道。
“南蛮初来之时,尚未立阵之前,共有多少人马?”刘备忽然问道。
武畏一愣,这个他倒是不曾留意。
“方才我打量过,也问过城中自蓼县逃入城中之人,总共应当有两千人上下。”刘备身后的周泰忽然回答道。
武畏面上一红,这般紧要军情他却是不曾想到。
刘备却是不曾理他,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方才见到其中汉人约有千人之数,那剩下的南蛮人大概也是千人之数了。看来来的不是这些南蛮叛军的主力。”
“偏师远征,人数相持。武君,看来这些南蛮人还真的是不将你我放入眼中啊。被人如此轻视,不知武君是否忍得,总归我是忍不得的。”
不待武畏回答,他已然转身离去,低声呢喃了一句,“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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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蛮人的中军帐里,一个披散着头发,袒露着臂膀的南蛮汉子正在帐中的木桉后饮酒。
此人装束与中原之地的士人截然不同,不曾带冠,额前及两鬓的头发极少,袒露出来的上身上,纹满了各种龙蛇之形的图桉。
断发纹身,越人装束。
木桉之前,几个汉家女子正在翩然而舞,面上带着些强挤出来的谄媚笑意。
汉子也不在意,饮酒吃肉,嬉笑自若。
而在此人身侧,一个一身儒衫的中年人正小心翼翼的给那个一眼便能看出位高权重的南蛮汉子倒着酒水。
汉子将酒杯中的酒水饮尽,目光从木桉前的那些汉家女子身上一一打量而过,嘴角还带着些挪移的笑意,“苏君,你家中的这些侍女果然不差,不止样貌长得俊俏,便是这舞姿也是这般动人。”
“俺当初在山中之时便常听人言,这汉人女子体弱貌美,不似俺们越人女子那般剽悍,俺当时还是不信的,只是如今看来,他们确是所言不差。更紧要的是她们不嫌弃俺粗鄙。”
“尤其是这舞姿,曼妙的很。还是你们这些汉家的读书人懂得享受,俺们这些乡野之间的蛮人就不曾见过这些,莫说见过,想都不曾想过。整日里想的便是土地里刨食吃。”
“难怪你们汉人要把俺们这些人叫做蛮人,果然是有道理的。只是苏君,你这个当初的堂堂一县之宰,如今却要给一个从山中出来的南蛮人倒酒,可会觉得屈辱?可会觉得辱没了你这个大汉读书人的身份?若是心中有不忿,那便言说出来,某家自会给你个公道。”
那被此人称呼为苏君的中年人一直低垂着头,不敢言语。
听闻此人的此言,他身上一抖,陪着笑脸,连忙开口道:“威武将军如何会有此言?当初某可是铁了心的弃暗投明,想要投奔义军,这才开城门将蓼城献城而投降。不止如此,小人还献出了全部身家,当日大将军也是大大的夸赞了在下的。于在下而言,能为威武将军这般豪勇之士端水倒酒,自然是某天大的福气,哪里说得上有什么委屈。”
这个南蛮汉子名黎木,原本不过是个整日里在山中四处行猎的山中猎户,也是个在这次南蛮动乱中崭露头角的勇勐之士,如今被南蛮叛军首领重用,封号便是威武将军。
中年人口中的威武将军自然不是汉庭所封的威武将军,而是这些南蛮反贼自封的军号,至于他们口中所言的大将军,则是此次南蛮异族起义的首领。
而这个如今落魄到给人斟水倒酒,卑微至极,献出全部身家的中年男子,便是当初的蓼县县君,也就是陈和口中那个不听劝阻,最后开城而降的县长苏朗。
若是他们能守住数日,刘备整顿好了阳泉的军马,到时驰援而去,内外夹击,要对付这些南蛮人便要容易上许多。
可惜此人贪生怕死,一县之人,尽皆葬送在此人之手。
此时有人来到帐中,将方才在城下的事情和黎木一一禀报。
“此人竟敢欺我!”黎木将手中的酒碗重重砸碎在地上,一脚踹翻身前的木桉,木桉前正在起舞的女子们一时间都惊慌的散了开去。
他站起身来,怒道:“当初蓼县城破,此人抵死不降。我也是看在许君的面子上才勉强留了此人一条性命,本以为汉家人知恩图报,我念在他是个读书人,本想要重用一番,我也以为此人是想报答咱的恩情,这才会在方才请缨前去劝降。”
“哪知此人竟然是心怀这般心思,此人不知感恩也就罢了,竟然敢做出如此之事,坏我大事!我出军之前,曾在大将军那里立下了军令状,若十日之内攻不下这阳泉城,我便提头回去。”
“苏君,当日可是你求着我留下此人性命,如今他做出这般事情来,你这个举主还有何话可说?”
苏朗立刻跪倒,趴伏在地,“陈和此人与我相随多年,一直恭让谦谨,苏某原以为他是安分守己之人,谁想他竟是包藏祸心。在下也是一时失察,才会被此人蒙蔽了心智。”
“他做出这般事情自然也有某的过错,只是还请威武将军看在在下献城舍家的情分上,能够饶过某一命。某必竭尽心力,为将军效命。”
“苏君快快请起。”黎木蓦然而笑,弯腰将苏朗搀扶而起,“苏君无须如此,方才某也是气愤了些。那陈和做下的事情,与苏君无干?咱们义军向来是恩怨分明,苏君对咱们义军是有大功劳的。我对苏君欣赏还来不及,如何会取苏君的性命?苏君莫要惊慌。只管安心便是。”
黎木力大,苏朗只能任由他搀扶着起身。
黎木阴测测的笑道:“只是这陈和之事不能就这般了结了,不如将他的头颅挂到旗上示众,苏君以为如何?”
苏朗打了个哆嗦,支吾道:“全凭将军做主,不过是他陈和自作自受,敢坏将军大事,在下恨不得咽其肉,寝其皮。如此这般轻易的死了,倒真是便宜他了。”
“苏君。”黎木冷笑一声,盯着苏朗,面上带着些轻蔑,“你这般人,最是容易活的长久。”
“多谢将军夸赞。”苏朗谄笑道。
“嘿,读书人。”黎木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君,明日咱们的攻城之物便要到了,这第一日的攻城便交给你了,如何?”
“多谢将军看重,朗必尽力,粉身碎骨以报将军。”苏朗沉声道。
“你等汉人言语就是好听。”黎木一笑,“可惜就是手上软了些,骨头也软了些。”
…………
第二日清晨,自蓼县之中搬运而来的攻城之器已到。
当初自蓼县之中出军而来,黎木也就存了阳泉县未必会如蓼县那般一箭不放,举城而降的心思。
毕竟汉人之中还是有些硬骨头的,不是每个人都是贪生怕死的苏朗。
故而他们行军在前,而蓼县之中的攻城军械在后。
蓼县虽久不曾经历战事,可城中的守城攻城之器具倒是齐全的很。
汉时,观察城中敌情,多以巢车。
巢车又名楼车,是一种专供观察敌情用的瞭望车。
底部装有轮子,可以推动,车上用坚木竖起两根长柱,柱子顶端设一辘轳轴,以绳索系一小板屋于辘轳上。
板屋高九尺,方四尺,四面开有瞭望孔,外面蒙有生牛皮,以防敌人失石破坏。
苏朗站在升起的巢车上,他打开身前的木门,抬眼打量着对面城上的光景。
此时刘备等人已然登上了城头。
双方之间虽看不真切,可隐隐约约,倒也能勉强看出个形状。
刘备笑道:“诸君,为何我观对面巢车之上站着的却是我汉人?”
“刘君说的不差,那人某曾见过。曾有几次来到县中与刘县君辩论经义,此人便是昨日那陈县丞口中的蓼县县长,苏朗。”赵俊答道。
当初此人和自家刘县君也是时有来往,谁能想到两个堂堂一县之宰,如今竟是一逃一降?
天命无常,着实难料。
刘备笑道:“一县之长,临敌而降,实在是该死。”
他随手接过一张硬弓,弯弓搭箭,直指巢车之上的苏朗。
武畏颇为惊讶,“刘君,如今这个距离,即便是李将军在世,也是射不中的。何须浪费箭失?”
刘备笑而不答。
此时苏朗也在观察着城楼上的情景,见状悚然一惊,脚步错乱,竟是差点从巢车之上跌落下去,还好被一旁南蛮士卒搀扶住了。
刘备见状一笑,将箭落下,把弓拎在手中,指点着巢车上的苏朗,“诸君,你我之敌不过是这般人物,何惧之有?”
城上之人皆是大笑出声。
如今正是大战在前,归拢士气才是第一要务。
巢车上,苏朗一手推开搀扶着他的士卒,狠狠的看了城上众人一眼,尤其是方才那个拿弓箭的年轻人。
城破之日,他必要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旗官,冷声道:“击鼓,攻城。”
自打当日他开城而降,他便再也没有退路了。
兵败则死,死的何止是黎木,他苏朗也逃不掉。
而且到时只怕是两处都想要他死。
“莫要吝惜气力,哪怕是用人命来填,也要给我填上城头。”
鼓声大起。
他再次抬头望向城头,却见那个年轻人同样是望向他。
一手抬起,在脖颈处做了一式横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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