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汉之时最是看重此事。
所谓门生故吏,皆是如此。
夏侯惇年十四,便因有人侮辱其师而持刀杀人,为此逃亡天下。
天下因长官离世而弃官奔丧者,更是多的数不胜数。
如今公孙瓒虽然尚未拜师,可言语之间不该对卢植如此不敬才是。
刘备知道公孙瓒的性子,无奈道:“伯珪与卢公长子有怨隙。他此言倒也不是贬低卢师。”
“原来如此。”何进了然的点了点头,“卢节向来看不起寒门与边境子弟,便是我当初登门也受过他不少白眼,伯珪心中有怨气倒也是应当。只是卢公到底与卢节不同。伯珪不该将怨气也洒在卢公身上。”
何进抿了口酒,“至于卢节为何会如此?想来是卢公常年在外,卢节又自小长在缑氏山中。缑氏山不远即是雒阳,雒阳城中都是何等人,想来不必我多言了。”
“加上卢公名重,天下名士趋之若鹜,卢节每日所见都是天下名士,看不起咱们这些人倒也在情理之中。”
公孙瓒大喜,如获知己。
玄德这人什么都好,只是一路之上一直都劝自己要大度,说那卢节是卢植长子,要他隐忍一些。
可他公孙瓒从来都不是忍辱负重之人,如今要不是还要去和卢植学经,他早已在当日就发难,如何还忍的到此地。
“不想遂高与我竟是知己,来来来,你我饮上几杯。”
何进倒也是个痛快之人,与公孙瓒连饮数杯。
刘备等到两人饮尽,这才开口道:“既然遂高曾被卢节所辱,不知何以竟如此看重卢师?”
“说来倒是不怕诸君笑话,进起身微末,本是南阳屠户出身。只因有一妹如今在宫中为贵人,颇受陛下宠幸,这才能让某补了个郎中之位。”
他喝了口酒,“如此出身,又是靠着裙带起家,自然要被朝中诸公白眼相看。满朝公卿,皆是出身名门。哪怕他们不曾言语,进这屠家子,身处其中,倒是自觉如坐针毡。”
“想来遂高在朝堂之上受的气必然不少了。”公孙瓒心有戚戚。
他虽出身公孙氏,可其母出身卑贱,自小也由此受了数不尽的委屈。
所以他历来都看不起那些所谓的名门与世家子。
“伯珪说的不差,某在朝堂上却是受了不少冷嘲热讽。所以方才玄德言及杀猪屠狗之人也有好汉时,进才会心有所感。倒是让诸位见笑了。”何进叹了口气。
“何君何必自轻,昔年高祖起身亭长,及登帝位,身边将相多是随他自贫寒而起。”
“樊哙为屠子,尚且彪名青史,鸿门一宴,名动天下。今人未必便不如古人,何君当勉之。羽在涿郡有一三弟,姓张名飞字翼德,也是杀猪屠狗的出身,然羽以为,日后他必将名动天下。”一直不曾开口的关羽慨然道。
刘备笑着举杯,“云长所言有理,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诸君共勉。”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何进低声重复几句,“不想玄德还有文才,此言甚妙,进当记之。”
“何君还不曾说完卢师之事。”刘整问道。
说来有趣,此次西行,反倒是唯有他是真心想和去和卢植学经。至于刘备和公孙瓒则是各有各的心思。
何进歉意一笑,“阿整莫急。当初我前去拜访卢公,入门之时苦等良久,入门之后又受了卢节的白眼,当时便想一走了之。”
“不想刚出卢府就碰到了卢公,卢公问明了缘由,将我带回府中。当着我的面,狠狠训斥了卢节一番,也和我亲口道了歉,后来临去之时卢公还曾叮嘱我多要多读书,莫要以出身为念。”
他灌了口酒,“卢公何等人,天下名儒。能对我这杀猪屠狗之人如此客气,如何当不得硕儒之称。”
“遂高说的有理。”刘备点头一笑,“如此我等倒是安心了不少,毕竟这世上假名士多,真名士少。多是口若悬河的清谈之人,临到大事便要手忙脚乱,一事无成。空负天下名望,无益于世。”
何进忽然笑道:“说起名士,玄德既然从朝歌而来,可曾见过一位朝歌名士?”
“遂高说的莫非是司马直,司马公?”刘备点头,“自然见过了。过朝歌如何能不见司马公,司马公当世大才,居陋巷而举止自若,足以当名士之名。”
“非也,进所言不是司马公。”何进将手中酒坛放下,嘴角带着一个古怪笑意,“司马公是真名士,进所言的自然不是司马公。朝歌还有一名士。姓向名栩。”
刘备一脸愕然,他当日在朝歌停留的时日不长。只是拜访了司马直后就追着高顺去了牧野,对朝歌之中的名士倒是所知不多。
对他来说,朝歌之行能得一高顺,已然是心满意足。
“向栩此人,整倒是略知一二。”刘整开口道。
他在朝歌呆的日子到底是多些,那个向栩也算是朝歌名人,刘整自然也听过些他的事情。
“听说这向栩喜读老子,却又似狂生。不喜与人言,唯好长啸度日,经年累月,所坐之处的床板之上也留下了他的足印。”
刘整继续道,“还听说此人常骑驴入市,行乞于人。或者将乞丐邀回家中,供给酒食。”
刘整稍一停顿,“性情颇为怪异。”
刘备赶忙喝了口酒压压惊,如今他已然开始庆幸走的早了些。不然他当时说不定会被此人的名士名头所惑,前去拜访此人。若是如此,只怕会被关羽等人嘲笑良久。
“阿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向栩其实还有一班弟子。向栩给这些人起名颜渊,子路。这些弟子每日往返在各地之间,传颂此人的名声。不然为何此人会在朝歌有此大名?我还听闻朝廷对此人屡次征召,都被此人婉拒了下来。”何进笑道。
“如此名士,确有意思。自比夫子之人,备尚是第一次听说,竟有人狂妄至此。”刘备也是笑道,“只知独坐长啸,沽名养望,若是日后遇到战事,还能派人在阵前诵经退敌不成?”
“玄德说的有理,日后若是让这向栩做了官,说不得他会一试。”何进赞同一声。
几人都是相顾大笑。
既是笑向栩这般沽名养望之人,也是笑这个有趣的世道。
朝中举贤任人只以门第名望,却不以才德。也就难怪民间有谚。
举秀才,不知书。
举孝廉,父别居。
寒素清白浊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
刘备忽然道:“遂高与我等不同。自汉以来,屡有外戚当权。遂高说不得日后也能在朝堂之上当家作主。”
“玄德休要取笑。”何进此时已然有了些醉意,“如今陛下自有皇后,纵然我妹在后宫之中得宠又如何?我一屠家子,于内于外皆无根基,能让我得个郎中之职已然是陛下开恩了。如何还能再做空想?我如今只想将这个郎中之位安安稳稳的坐下去,旁的事情不敢想。”
夜风沉沉,却是吹不散他们身上的醉意。
“我可不曾说笑,遂高自以为出身屠户不得重用,且想当今陛下是何出身?”刘备笑道。
刘备倒是确实想过此事,尤其是当日与司马直论过当今天子之后。
当初桓帝刘志以小宗入大宗,以宦官之手诛杀梁冀。如今的天子同样以小宗入大宗,幼年登位,直到今日却能安坐天子之位,若说他们没些手段和过人之处,只怕无人能信。
何进一愣,低头沉吟,若有所思。
“如今陛下虽然也是汉室之后,可出身也算不得富贵,想来小时也吃过不少苦。”刘备继续道,“有汉以来,外戚多出身高门大户,只是如今的陛下如此出身,未必还会走之前的老路。遂高,想通此处,你还是觉得自己没有机会吗?”
“玄德说的有理。”
何进的目光开始炙热起来,他何遂高自来都不觉的自家不如那些所谓的世家子。
什么弘农杨氏,什么四世三公的袁家?不过是仗些着祖辈余荫的投机取巧之人。
若是日后他何进得志,这些人又算什么?若是日后他真的能如刘备所言,秉政当权,那必让今日这些看不起他的世家知道他这个屠家子的厉害。
一时之间,众人都是沉寂下去,各有所思。
良久之后,刘备忽然笑问道:“遂高,若是他日你能秉政朝堂,又当如何?”
何进昂然起身,意气风发,“若是有朝一日如玄德所言,我能执政朝堂之上,当任用天下英豪,唯以才德,不拘泥于家族门阀之见,不论家世。”
众人被他言语所激,也是站起身来,举杯与何进磕碰了一个。
“遂高有远志,愿他日莫忘今日之言。”
何进大笑,“今日之志,不敢忘。”
彼时风吹林稍,少年年少。
历史
多年之后,已然权倾一时,独断雒阳的何大将军,常常会独坐在雒阳城头。
自日出至日落,观日头东升而西落。
依依东望。
他曾于此送别故人。
也曾于此送别当年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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