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死了,死人留着这些财物没有用处。
可他们活人还要用。
蹇球每次出行所带的财物本就不少,加上一路之上又在所经之地横征暴敛,如今营中的财物确实是个大数目。
清点起来要花上不少功夫。
吕布站在空地中央,全然无视依旧悬尸在木案上的蹇球。
他百无聊赖的拨弄着一张从蹇球帐中找到的长弓。
弓身长且重,铁制长弓,故又名铁胎弓。
蹇球是个平日里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这张弓也是他从他人手中巧取豪夺而来。
只是夺来之后他用不得,便只能放在帐中吃灰。
吕布一手轻拉弓弦,再缓缓放开,弓弦弹回,嗡嗡作响。
“弓藏匣中,好似明珠蒙尘,也似名臣良将被弃于荒野而不见用,不亦悲乎?”
魏续在他身后,嘟囔道:“奉先你一个武人,总是喜欢这些读书人的事情,日后怕不是要做个主薄。”
“做个主薄有何不好?武夫,可也不能只有勇武。”吕布笑道。
“奉先,为何要放那几人离开?咱们这次做的事情不小,那几人既然知道咱们的事情,万一他们去县衙之中出首,咱们该如何是好?当时为何不一不做二不休,除掉这几人?”
魏续对吕布放走刘备等人之事有些不解,要知道吕布向来出手狠辣,从不会留下后患。所以他才更不明白,为何这次吕布要放走刘备等人。
“平之,咱们自小相识,后来更是一起带着兄弟们从并州杀了出来。某是何等人,你该清楚才是。布平生不好斗,只好解斗。”
吕布望着不远处正在打扫战场的并州儿郎,这些人都是他们从并州带出来的。弓马骑射都是一等一的上上只选,只是所谓的弓马娴熟是如何来的,这些中原的世家豪族谁知道?谁在乎?
常言幽并凉三州多豪勇,擅弓马。可若不是生死所迫,谁又愿意自家儿郎自小拼杀在战场上。
他笑道:“咱们自来信奉武力,视中原所谓的仁义道德为无物。我只是突然起了心思,想要看看这几个只是为了一个枉死的老人报仇,就甘愿前来冒死刺杀,信奉情谊的傻子最后能走到哪一步。平之,你不好奇吗?”
魏续对吕布知之甚深,依旧望着他,“仅此而已?”
“倒也不止如此。”吕布一笑,“说到底咱们是并州出来的武夫,遇到高手会有些手痒,难免见猎心喜。我看那个关羽不差,日后长成说不得是个好对手。阿续,无敌的太久,也是一种寂寞啊。”
魏续撇了撇嘴,“也只有你吕奉先敢说这种话了。”
吕布的勇武,天下间只怕没有人比他们这些身边人更清楚。而吕布如今之所以不曾闻名天下,只是因他在刻意藏拙。
毕竟,一旦有了名头,有许多事再想暗中出手就要难上不少。
“司马家的那些人可都安排好了?千万要让那些来探查的府衙之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是司马家的人。”
吕布笑道:“虽说这么做有些不厚道,可谁让司马家在河内名头最大呢?不把这件事甩到他们身上,我都有些不忍心了。”
魏续有些迟疑,“河内司马氏毕竟是名门,咱们将事情甩到他们身上,万一日后他们知道了是咱们所为,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河内之地,到时只怕就没了咱们的立足之地。”
将手中的铁胎弓空引了几下,吕布一脸满不在乎,“有何可怕?河内本就不是久居之地,咱们早晚要走的。不入中原,不为豪杰。”
“再说阿续你难道就不曾想过,这些死士会不会真的是司马家的人马?在这河内,除了司马家,我着实想不到还有哪家,能有如此财力人力养出这般死士。”
魏续欲言又止,只是他知道吕布向来刚强,只要做下的决定,他人就更改不得。
“不说司马家了,这件事是注定要落到他们身上了,他们逃不掉的。”吕布笑道:“王允要的东西可曾找到了?”
“找到了。只是奉先,咱们真的要掺和进这朝堂的争斗之中不成?太原王氏是世家大族,事情万一败露他王允未必有事,可咱们这些人只怕就要被拿出来做替罪羊了。”魏续劝道。
吕布将铁胎弓放到一旁,“咱们这些人虽然在并州边境有些名声,可与晋阳王家相比不过如萤火而已。而他王允向来都看不起咱们,把咱们当做江湖上拿钱卖命的剑客。可这次他要对付宦官蹇硕,为何不用他晋阳王家的人手?却是找上了咱们。阿续,你可想过他为何前倨而后恭?”
魏续自然也不是笨人,他沉思片刻,怒道:“王允这是想一旦败露,就将事情全都推到咱们身上。”
“嘿,读书人,世家子,真就拿咱们边境之人当傻子”吕布笑道。
魏续有些不解,“既然奉先你早已知道王允的意图,为何还要应下此事?”
吕布看向远方,此时夜色沉沉,长夜未尽,方才营地里燃起的火光已然熄灭,缭绕在四周的薄雾间带着浓重的死气。
他悠悠道:“阿续,你可知如今天下最强的是何人?”
魏续一愣,不知吕布是何意。
吕布自问自答,“如今天下最强之人,既不是雒阳城中的宦官,也不是那个高居帝位的天子,是读书人,是士人,是那些自大汉开国已来就绵延至今的世家。”
“咱们自并州而来,一无靠山,二无根基。想要投入到这些士人之中,给人做狗人家都会嫌弃。边境武夫,从来入不得他们的眼。昔年段颎如何?十年血战,换来的是沦落成一个阶下囚。”
魏续开始有些明白吕布的意思,“奉先的意思是咱们要和这些士族靠在一起?”
吕布笑道:“互相利用而已,毕竟他们信不过咱们边地人,咱们也信不过他们,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他忽然摊开双臂,接着一手扯住手中铁胎弓的弓弦。
空引长弓,开弓如满月。
骤然松开,手中弓弦震颤如龙鸣。
吕布大笑,“也可说是狼狈为奸。”
…………
此时离开的刘备几人已经上了大道,正策马赶回牧野。
“玄德,为何那个吕布最后要放咱们离开?咱们知道此事是他们所为,放咱们离开,他们难道不担心咱们会去报官不成?”高顺在马上问道。
刘备在马上转过头来,“延之,你可会去报信?”
高顺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宦官天下公贼,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是了,原来如此。”
吕布等人不怕他们报官也在此处,宦官的名声实在太差,差到为宦官当牛做马之人定然会被千夫所指。
他们既然敢为李平去报仇,自然不是攀附宦官之人。更何况若是真的报官,只怕他们所受的罪责也不会在吕布等人之下。
毕竟,亲自动手斩杀蹇球的是刘备。
刘备笑了笑,“好了不提此事了,不论过程如何,结果总归是好的。如今既斩杀了蹇球,咱们又能全身而退,已然是出乎预料的好结果了,无需再强求了。”
“刘君说的是,若不是碰到吕布等人,这次就凭咱们几人想要斩杀蹇球还全身而退,多半是做不到的,如此说来咱们倒还是应当多谢吕布等人了。”徐荣是个直爽汉子,直言心中所想。
刘备却是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落在几人身后的关羽却是一直垂着头,不曾言语。
刘备知他多半是被吕布所激。
关羽向来桀骜,小视天下英雄,要知关羽自与他在涿县相识以来还不曾败过,甚至与人交手从来不曾稍落于下风。
即便是他酒醉之后总是笑言张飞是万人敌,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可也不代表他自认在张飞之下。
这次与吕布交手却被吕布压制,虽说吕布正当盛年,而他关羽还未长成,可若是用此理由来自我敷衍,那他便不是关云长了。
刘备却知道这种事劝解也无用,关羽自然会想明白。而他一旦想明白,刘备相信,这个日后的武圣将会更近一步。
不下吕布,这是他对这个二弟日后最高的期待。
“快马加鞭,咱们要早些把已然报仇的消息说给李老听。”
刘备大笑一声,策马当先。
…………
牧野的老宅子里,几人并排站在两座新坟之前。
坟前摆满了女儿红。
刘备打开几坛,泼洒在李平的坟前。
他低声道:“李老,如今蹇球已死,也算是大仇得报了。你放心,日后若是有机会,那个蹇硕我也不会放过。知道你爱饮酒,这次多喝些,我们这次西去不知何时才能回返。你要有些日子喝不上酒水喽。”
高顺与关羽无言语,只是默然敬酒而已。
为老人报了仇固然痛快,只是痛快也就是痛快了,死去之人终归是死了,再也复生不得。
徐荣沉声道:“李老,可还记得俺?俺是玄菟的徐荣,当初在幽州时多受你的恩惠,这次俺本想借着西来的机会报了你的恩情,不想当初在玄菟却是你我相见的最后一面。”
徐荣将手中酒坛里的酒洒在坟上,“日后俺若是再来中原,定会再来看你。”
几人各自将手中酒碗倒满酒水,一起敬了老人最后一碗。
富家大族也好,寻常人家也好,老人离世,伤心总是伤心的,可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
对前人的最好挂念,无非是带着他的理想,替他活下去。
刘备喃喃自语,“太平世道,总会有的。”
大风吹来,坟前悬着的幡子呼呼作响,似是老人在笑着回应。
……
几人祭拜已毕,便开始商量起各自的去留。
“玄德真的还要西行?不如再考虑一二。绛氏山离雒阳实在太近,如今蹇硕正在宫中得宠,若是被蹇硕发现真相,只怕会有性命之忧。”高顺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劝道。
刘备一笑,全然不放在心上,“无妨,他蹇硕势力再大无非一宦官,备昂藏男儿,岂惧一宦官?再说,这趟雒阳我确是非去不可。”
他转头看向徐荣,“子厚将要何往?”
徐荣咧嘴一笑,“俺这次西来本是为求官而来,不想在西边碰了一鼻子灰,这些事不说也罢。如今李老的事情已然解决,俺自然是要回幽州。”
刘备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子厚既是有心离去,备也不好挽留,只是日后若是子厚不得遂意,可再来寻我。备扫榻相迎。”
“那就多谢刘君好意了。”
徐荣也不是个矫情之人,他朝着几人报了抱拳,“咱们虽然相处不多,可也算是共历过生死。诸君豪杰,日后必扬名天下,他日咱们必会再见。”
言毕,他拎起几坛刘备为他备好的酒水,转身出门而去。
高顺问道:“玄德,我观你颇为欣赏子厚,何不出言挽留?”
“子厚本就是为求仕途而来,如今备一介白衣,以何劝之?再说,我也不愿耽误了子厚。想来如他所说,日后咱们会再相见的。”
一直不曾开口的关羽突然道:“兄长,等到了雒阳,我欲锻造一杆顺手兵刃。这两日我日思夜想,那吕布气力确是在我之上。那我便要造一杆兵器,既可临阵杀敌,平日里又可用于打熬气力,下次相遇,必然要胜过此人。”
刘备一愣,随后笑着点了点头,“云长有此想法也好,到时兵刃大哥可为你设计。”
他转头看向高顺,“不知延之欲何往?”
高顺却是上前一步,单膝跪倒,“如今顺已知玄德大义,顺虽无才,愿牵马执凳于麾下。”
刘备长出了口气,陷阵之将,终是被他收入麾下了。
他连忙伸手将高顺扶起,同时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铜韘,交到高顺手中。
“延之既有此心,你我日后还当同行,此物为证,此心不移。”
他扶着高顺起身,此时关羽也是来到两人身前,三人相顾大笑。
历史
许多年后,天下已定,兵甲已歇。
昔年为昭武帝东征西讨的天下名将,也早已各自卸甲归田。
彼时早已须发皆白,容貌苍苍,日理万机的昭武帝,每年都会抽出几日,去到河内一处寻常的宅院里,拜祭院中的几座坟冢。
每当此时,守墓的老人总会拿出几坛在树下埋藏多年的女儿红,与昭武帝同饮。
饮酒大醉之时,两人就会趴倒在墓前,各自说着这些年的有趣之事。
既是说给墓中之人听,也是在说给身边之人听。
此刻他们不再是朝堂上的君臣,只是一对当年在此缔结下志向的故友。
许多朝堂上的年轻人已然不识得这个守墓的老人。
可若是倒推数十年,天下无人不知晓他的姓名。
他是高顺,他曾率着他的陷阵营,为他的君王破阵先登,扫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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