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他同辈相较,李孝恭可谓在李世民之外,权责最重的一人。
然他只是赵郡公,不像好几位族兄弟,都已得封郡王了。
李世民与长兄、四弟不睦,父亲对他又若有隔阂。
李孝恭虽得重任,却不得亲近,这样的人材,正是李世民延揽的对象。
新皇登极之后两人见面,一人说起徇地东都,一人说起招慰山南。
李孝恭听李世民叙述三王陵设伏,大败段达的始末,不禁血脉贲张,赞道:“这李药师,真神人也!”
李世民道:“李药师乃是前朝上柱国韩擒虎的外甥、大将军李药王的二弟。他不但深谙武侯阵图,对于孙、吴兵法,太公《六韬》、留侯《三略》,也无不精擅。”
“太公”是姜子牙,“留侯”则是张良。
李孝恭道:“原来是将门世冑!”他略为沉吟,说道:“我在山南,虽说招抚三十余州,但降附者大都原本有心望安。真正棘手的萧铣,我却尚未能有对策。”
李世民道:“药师曾经与我综论天下,他对萧铣知之甚深。吾兄若是有意深谈,倒可与他结识。”
李孝恭喜道:“当真?殿下若肯引见,何幸甚哉!”
李世民道:“如此极好。药师方才得授开府,不日乔迁,我俩何不同去道贺?”
李孝恭却有些迟疑:“如此只怕冒昧?”
李世民扬袖一挥,笑道:“无妨!无妨!药师本是豁达君子,他那宅子还是我替他相中的,却不知他如何布置?自当前往一观。”
李孝恭欢喜地答应了。
当时的长安城,亦即隋代的大兴城,是隋文帝杨坚立国之后,命西域人宇文恺设计兴建的崭新城市。
宇文恺依据《周礼.考工记》制度,将此城建为“方九里,旁三门”的理想都城形式。城中北侧有子城,其内北半是皇帝的宫城,南半是官署的皇城。
子城之外则是官民生活的外郭,这里“九经九纬,经涂九轨”,以条条笔直大道界出匀称格局,包括东、西两市,以及一百零八坊。
其形势整饬方正,让二百余年之后的白居易,在《登观音台望城》诗中描述:“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坊内又有街道,划出区隅。
区隅之内则有巷曲,分成民宅用地,一般民宅占地约一唐亩。
李药师原本的住处,乃是他困于长安大牢期间由出尘仓促备办,正是这一亩大小的格局。
他们一家四口,加上少数仆从,生活于此倒也安适。
如今李药师晋身开府,李世民为他挑选的新居,虽远远无法与他日后的豪阔官邸相比,却也占地十亩。
当时李世民所居的承干殿位于宫城西侧,为方便日常往还,他为李药师挑选的宅子,也在长安城的西侧。
李药师将此新居安置停当之后,李世民便邀李孝恭一同造访。
李药师迎出大门,正要见礼,已被李世民止住:“药师,咱们说过的,私下相见,不拘这些。”
随后为李孝恭、李药师相互引见,彼此自有一番赞许谦让。
既是新居,李药师便请李世民、李孝恭四下游观。
李药师兄弟三人,长兄李药王在昆明池有私人的别业,三弟李客师在长安城也有自己的宅邸,因此李药师家里,人口颇为简单。
这新居内只布置出三个主体院落,却在东侧辟有颇大的庭园,园中凿有池水。
长安城地势东南高、西北低,此园东南流水入口处设有假山,形成山泉源涌之象。
李世民、李孝恭交口迭声地称赞,李药师则频频谦谢。
李世民赞叹之余,却又失惊:“这块宅地不过十亩,怎地这方池水,便有八亩?”
李药师指着池水彼岸假山之上的八角亭,笑道:“殿下可愿往那亭中一观?”
李世民甚喜,即与李孝恭一同随李药师步出东堂,绕过堂侧一株高大青槐,踏上池畔一仄婉转曲径。
但见苔痕滋荣,水光潋滟,修竹芊芊,垂柳依依,好个清幽境界!
三人一路游赏,穿过翠嶂洞门,越过白石小桥,行过一株堪堪八尺的矮槐,步向石阶,登上那八角亭。
来至亭中放眼临观,李世民登时觉得这池水远较适才所见为小,一时殊为不解。
然他尚未动问,李药师已笑道:“殿下请看,池水对岸,东堂格局远大于此亭,其侧两株青槐也甚高大。此亭则颇局促,其侧也植两株槐树,惟是变种,远较青槐矮小。如此隔池相望,都不免以为彼岸二槐与此间二槐大小相当。若此岸实体大于彼岸,则感觉彼岸渺远;反之,则感觉近在咫尺。”
李世民击掌道:“高啊!我等行军作战,也常以大小异于寻常的物事,来惑乱敌方对于我军位置的评估。吾兄竟将战阵之法用于庭园规划!”
李药师赶紧谦谢。
时序虽说已入仲夏,然而池畔翠柳点水,玄燕呢喃;池中青荷卷绽,碧鳞戏游。李世民笑道:“孤曾有一阕〈初夏〉诗,其中数句,竟与当前景致若合符节。”他随口吟道:
碧鳞惊桌侧
玄燕舞檐前
何必汾阳处
始复有山泉
李孝恭、李药师先后赞道:“好诗!”
李孝恭又道:“然亦须得好景相衬哪。”
李药师再度谦谢。
李孝恭此番到访,初识李药师,除见面、乔迁的贺礼之外,还携来数瓮他从山南带回来的剑南春。
此酒出于巴蜀绵竹,取当地千里沃野的五色优质谷粮,以鹿堂山古蜀王妃的“玉妃泉”水酿成。
这等绝世佳酿,《华阳国志》已有记载,两晋南朝更着声名。
这次由李孝恭带回长安,从此成为皇室贡酒。日后又将剑南春加工蒸馏,称为“剑南烧春”。
这是目前所知中土最早的蒸馏酒,亦即“烧酒”。不过当时李孝恭携来的数瓮,仍是酿造酒。
李世民则携来一对硕大鲤鱼,还养在水缸中。
李药师正要命人带往厨下,李世民却予制止,说道:“《诗经》有云:『炰鳖脍鲤。』我等今日何不一尝鲤鱼脍?”
他边说边将手一挥,身后便走出一名随从,原来他连斫脍的庖人都带来了。
李药师见状,即唤“随珠”。李世民先前下马之时,已知府中总管名唤“和璧”,此时听到“随珠”,又惊又喜,赞道:“『和璧』、『随珠』,先生真雅士也!只不知这随珠,可会弹雀?”
和璧,和氏之璧,见于《韩非子.和氏》,相传蔺相如将之“完璧归赵”,秦始皇将之琢成传国宝玺。
随珠,随侯之珠,“随珠弹雀”典故见于《庄子.让王》。
李药师躬身笑道:“家下使役,殿下取笑了。不过随珠不肯辜负名字,倒在弓矢上下过功夫。”
只见一名侍女一手提玉壶、一手持金盘,娉婷步入,朝上施礼。
李孝恭见李世民、李药师之间互动,不像主臣,倒似师友一般,便也不再拘束,赞道:“『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今日之会,实雅集也!”
他所引这四句,出于汉代辛延年〈羽林郎〉诗。
当时李药师家中,哪有玉壶、金盘?自然是李世民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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