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倚窗前,纵容自己神游物外,且随那梵唱融入蛙唱声中,任由那清影浮现树影之间。
也不知是醉是梦,那树影间的绰约身影竟然逐渐清晰,当真现出一褶幞帽黑靴、紫衣银带,亭亭步出树影,翩然来到房前。
李药师蒙蒙然开门相迎,但见肤如凝脂,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竟然真是出岫!他如醉如痴,不敢眨眼,只怕定神再看,伊人又要幻灭于无形。
当下但知怔怔地煎茶,默默地与伊人对饮。
果然正如十余年前的中元月夜,伊人一碗既尽,颊泛酡红,眼神脉脉含情,伸手除下幞帽,散下万缕青丝,将螓首倚上李药师肩头。
两人相对轻解罗衫,在这越国公府的客房之中,再一次由明月为证,沉香为凭,茗茶为媒,相互许了终身……
缠绵缱绻之后,李药师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生怕伊人就要从怀中溜走。
只紧紧搂着软玉温香,轻轻吻着柔丝婵鬓,频频喃喃念着:“出岫……出岫……”
岂料怀中伊人浅笑轻盈:“出岫是阿姊,阿侬是出尘!”
李药师闻言大惊,幡然坐起,定睛看去。
伊人转过身来,但见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明眸善睐,修眉联娟,盈盈然便是出岫。
然而嘴角那一抹顽皮的笑靥,眼中那一瞥黠慧的神气,却绝非出岫所有。
那笑靥,那神气,李药师也曾见过的。
多年之前,在那不是爬树,就是骑马的娃儿脸上见过的!
只听得出尘轻笑道:“看你神色,可是又要责我胡闹?李公子,出尘长大啦!知道甚么能胡闹,甚么不能胡闹。”
她螓首半垂,语带娇羞:“公子,出尘身处越国公府十余年,何等样人不曾见识!实不曾见到一人,能望公子项背!”
李药师却是怔怔望着出尘,沉默良久,突然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出尘,你……你可别学你阿姊,将我一人丢下!”
出尘却将李药师推开,俏脸半嗔半笑:“当年你若早早携同阿姊远走高飞,或许就不至于让阿姊将你丢下啦!公子,你已误了阿姊,可别再误出尘!”
李药师轻声说道:“不会的!不会的!”
他再轻手将出尘搂入怀中,柔声说道:“出尘,事到如今,你还称我『公子』吗?”
他第二度说同一句话,自己都厘不清心中是甚么滋味。
出尘低垂螓首,轻唤一声“药师”,神情喜乐无限,与出岫当日一般。
李药师心中激动,眼角湿润。
他斜斜抬头,试图将泪水留在眶中,却望见窗外明月,似乎正朝自己微笑。
他陡然想起,今日乃是中秋,并非中元。
十六年前,就在这样的仲秋月夜,破镜得以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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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数日,李药师便带着出尘辞别杨素父子,相携步出越国公府。
此时寿昌公主、越国夫人均已辞世,出尘在杨府已无牵挂。
两人双骑先沿渭水下行,渡过黄河,再转汾水上溯。
出尘想往出岫葬身之地祭拜阿姊。
这条由秦入晋的驰道,乃是秦代所筑,世称咸阳古道,秦始皇帝嬴政统一天下之后,为临观游幸,以当时的首都咸阳为起点,向四方修筑驰道,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
渭水两岸均筑有驰道,北岸一道出渭水、渡黄河、溯汾水,越过太行山脉,经由黄淮平原北部直入辽东。
南岸一道则沿渭水、黄河下行,至洛阳分为两线,一线往北,至东垣与北道会合,秦代的东垣即是隋代的赵郡;另一线则往东,直入胶东。
前次李药师与出岫出奔赵郡,走的是北岸一道,此次他便带出尘重出北道。
当年李药师驾着乌篷骡车,带着怀有身孕的出岫匆匆而行,乃是为躲避李渊追兵。
今日却是言笑晏晏,意兴陶陶,与出尘并辔执缰。
行程虽是同一条咸阳古道,相伴也同样是红粉知己,然而心境却何其不同!云淡风轻,微雨初晴,出游恰遇良辰,怎不令人胸怀大畅?
秦代驰道宽五十步,以金属制锤为路基,路面平坦而坚固。
道旁每隔三丈植青松一株,备极雄伟壮阔。
渭水两岸的驰道更是秦始皇帝出巡的必经之途,数百里间布满离宫别馆。
然而秦代以降,至隋代已有八百余年。
驰道虽经历代修缮,终究已不复秦代旧观。
青松的幸存者虽是盘根虬干,却已不再俨然成列。
离宫别馆的往日繁华更是过眼烟云,早已成为废墟。
李药师与出尘睹物思情,不免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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