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音这个名字也不算她大名,甚至说都不算是她的名字。至今小四十年,李观音也都忘了自己当初叫做什么,是随当年那个见财眼开的戏班班主叫做了“李小女”,或是一些个听戏的老客唤做的“李观音”,好似连“李”这个姓都是随得人家班主的。
至于“观音”这个名号,如他们这种平头百姓,最忌讳的就是冲撞神佛,名字里带上这个,着实是有些大不敬的,任谁也是不可能如此称呼。
只是,自小被亲生父母丢弃,被戏班班主收养的她,也就不再去信这个。
相较于年幼被班主起的那个不算名字的称呼“李小女”,她还是没有习惯台下起哄架秧子的看官老爷叫她“李观音”。
即便自小便跟着戏班走南闯北的唱着那些和观音有关的戏,整日里浓墨重彩披红挂绿的演绎着一出出《鱼儿佛》、《提篮游殿》,扮演着救苦救难观世间疾苦的菩萨,她也没敢越俎代庖的把自己比作那般大神通的仙人。
即便那几个年头在这均州一带也算是有了些名气,不只是描眉画眼的扮相抑或是举手投足的风范,有几个老人甚至煞有介事的说过,别人叫出将入相,她叫下凡升仙。
她也只是听之一乐。
她觉得,若是真有神仙,所谓的胸怀天下人,怎么会让父母狠心丢弃自己的儿女。
所以那时的她,对这所谓的“举头三尺有神灵”是万万不信的。
尤其是班主一意孤行的要留在这丹江水域最最凶险的地方搭班子赚钱时被那个凶神恶煞的寨主以百两银子掠上山里,她更觉得那些所谓的“与人为善方得圆满”诸如此类的狗屁道理就是哄骗世人开心,“好人有好报”也不过是自己标榜自己的说辞。要不然命运为何总是如此作弄自己?
后来,那个掠自己上了山的男人殷勤照顾,对自己百般宠爱,她都恨不得一死了之,离开这个总是与自己过不去的人间。
再到有了身孕,到底是女人,百转柔肠怎舍得未出世的孩子为了自己私心便没了性命?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多的不只是一条生命,还有对那个男人的些许改观。
她也记不清楚有多少次,胎动导致的反胃干呕,整日整日的吃了吐吐了吃,是这个毛手毛脚的男人不厌其烦的端粥递水,洗衣换褥。
也记不清分娩前有多少个夜晚,肚子里婴孩一次次的辗转造成的她整夜整夜无法入睡,也是这个一脸凶相的男人怕自己生气便陪在屋外一天又一天。
或多或少,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觉得这男人好似也不坏。
再之后的日子里,这个好像有些慈眉善目的男人,也会不熟练的亲自去熬米糊,也会手忙脚乱的给孩子换衣服,甚至有时会怪她把孩子放的不舒服,甚至也会在累的挺不住了倚在门框上就能打个盹,垂头后的猛然惊醒也是让人瞧得甚是有趣。
所以,心随意转的在一次无意间答应了一声他的“观音”,十数年的委屈便在四目相对的弹指后瞬间爆发。
李观音瞧着那个男人手足无措的不知先哄因为娘亲哭泣而哭泣的孩子,还是先哄不知怎么就嚎啕大哭的她,泪眼婆娑里展颜而笑。
他说,菩萨垂泪是悲悯人间疾苦,观音莞尔是慈悲红尘男女。
这好似用尽了这个男人二十多年的学识才冒出来的一句狗屁不通的话,让这个不是观音的李观音感觉,老天爷终是开了眼。
东侧灶房,李观音挽袖洗着碗筷,说到动情处,那走神便化作了呆滞。
有妇人,粗布麻衣小板凳,挽袖敛裙痴愣。
坐在一旁的夜遐迩自是瞧不见这番人间烟火气,不过她能感觉到。
碗碟碰撞声又起,李观音的声音也随之而来,“你看我嘴怎么这么絮叨,没事跟你唠这些干嘛。”
夜遐迩失神,印象里那时自己还小,盘山上那座别院,自己爹娘,不也是这般柴米油盐的过活吗?
夜遐迩莞尔一笑,“挺好的,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不过是梦里南柯,柴米油盐淡饭粗茶才是人间烟火。”
李观音“扑哧”笑出声来,“二小姐这话说的真有学问,菩萨垂泪是悲悯人间疾苦,观音莞尔是慈悲红尘男女这种狗屁不通的话也就我家相公能瞎编出来,二小姐这句春水粗茶的听起来才舒服。”
对于妇人转瞬即忘的错误,夜遐迩也不提醒,若不是情至深处,那句“狗屁不通”的情话怎么会比这句浅显易懂的“学问”说起来都那么顺口。
“观音姐姐可是抬举我了,什么学问哟。”夜遐迩笑呵呵道,难得能有人说起了体己话,她也是心情舒畅不少,“一些个书上都有的大道理,拿来就用嘛。”
“这也是本事啊。”李观音忙前忙后也不停着,又开始规整着灶台上的盆盆罐罐,“哪像我家相公,生了病没法子瞎折腾去了,好不容易能消停的在家看书,什么都记不住,那些个杂事稗说的倒是手到擒来,红药那丫头整日里没事就缠着他说道。”
“我悄悄说与你听,他们爷俩这几年最喜欢讲三公子的事,我听见过好几次,有个四年前在京城跟番邦使者比武的事吧,讲的我家相公唾沫星子满天飞,听得我都紧张兮兮的。还有个在哪里来着,闹山贼,三公子跟一个前辈联手灭匪。”
这时里,李观音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样子扭头朝向一旁小板凳上的夜遐迩,“那小妮子可是仰慕的紧呐。二小姐,三公子可有婚配?”
夜遐迩一愣,对这妇人的问话有些诧异,可聪明如她,一个转瞬便释然,苦笑道:“哎呀,姐姐怎么还聊起这些了。”
李观音忙打哈哈,道:“瞧我这嘴,竟好瞎说。”
屋外,因得饭后要听父亲讲故事,红药很是无礼的把夜三更撵了出来。无地可去的夜三更只好来找说是帮衬着李观音收拾东西的夜遐迩,只是还没进去,便听到两人在灶房里闲话家常。
此时,偷听都偷听得面红耳赤的夜三更,忽然觉得自己也是龌龊。
待要走时,又听得屋里传来李观音的问话,“二小姐,你在山下说的我家相公那病,是不是真的?”
夜遐迩显然陷入一阵沉思,权衡着其中利弊,过了一阵才回道:“我也只是以前看过几本医书,跟着自家一位药师粗略学过些药理,不甚精通。山下时也只是望闻问切中的闻,像我这种都不入流的话,权当是误诊,姐姐还是莫要当真。”
开始煎熬中药的妇人长长一声叹息,尽是些落寞,“其实我也能猜到些,即便不是二小姐讲的肺痨,我感觉也得是些不治之症,要不然,怎么可能七八年了,越治越重不见好转。”
夜遐迩此时也不知该怎么搭话。
对于自己刚才所谓的“粗通”也是以偏概全,家里那位药师虽说不是那些悬壶济世的游方郎中,仅仅只是作为家中医师,名声不显,却也算是个中圣手,自己当年跟他浅学的那些个医理治病救人谈不上,但是望闻问切之下诊断个七七八八也是十拿九稳。
显然如她所言,这位分水岭二当家,这病已然深入骨髓,当真应了那句“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李观音沉浸心思,并未注意到身后人的表情,苦笑道:“要是再治不好,我是不是该带他去寻寻神医。二小姐,你见多识广的,咱们大周哪位神医治病救人最好?”
“哎呀,红药还这么小,不能跟着我们出去颠簸,留在家里我也不放心啊。”
“相公这病也不知道能不能长途跋涉,就怕再累到他。”
“我这都小二十年没出过山了,怕是都不认识路了。”
李观音拿着小扇子轻轻摇火,碎碎念。
“唉,真愁人。”
终是想起屋里还有一人,李观音回头去瞧,略显尴尬,“不好意思二小姐,我就是好絮叨,平日里也没个说话的,你一来话就有些多,你别嫌烦。”
“不会不会。”这倒是她的真心话,听着李观音这一句又一句的前言后语,夜遐迩再次想到了好多年前的母亲,在父亲每次喝醉后吐的不省人事,她也是这般絮叨,却还会细心收拾,耐心照护,还会熬来醒酒汤,一口一口吹凉喂下。
那时候听着是聒噪,眼下,很是舒坦。
“其实我真没奢求过太多,小时候一路讨饭呀,就想着吃饱了就好,喝口稀粥能多撑一会儿我就知足。”
“长大了唱戏,均州地界也好,周边几个州县也罢,我也没指望能扬名立万,就想着多赚点钱,给自己找个好夫家,而不是天天看人脸色,陪人笑脸。”
“我也没奢求过自己能找个多厉害的夫君,哪怕他没啥本事,我多做些活计养活他都行。”
“后来阴差阳错的成了压寨夫人,还生了红药,我就是想着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我也没奢求过什么,就是这么一天一天的烧水做饭相夫教子也好,枯燥乏味不要紧,每日里一睁眼瞧见他俩,真的挺好。”
“可怎么就得了这么个怎么治都治不好的病?该不会是我这名字犯了忌讳吧。可也不能让相公替我受罪呀。”
“唉…”
李观音一句跟着一句,夜遐迩听得认真。
李观音手中小扇一停,她忽然扭头看向夜遐迩,“是不是真因为我这个名字啊。”
夜遐迩听出了这声音里的一丝慌乱。
“不会不会。”夜遐迩摇头,挤出了一个她感觉很难看却在此时此刻也没法子好看的笑容,“观音菩萨救苦救难,慈悲为怀悲悯众人,度尽天下疾苦,不会因为一个名字就大不敬,这是你的福报啊,观音菩萨给你的福报。”
李观音喘了一口气,好像现在夜遐迩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良药,不止治病救人,更能起死回生。
“那我要供养观音,每日祷告。”
小炉里又想起轻呼。
夜遐迩略略失神,不知想起了什么,像是呢喃一般轻轻道:“若是心诚,何处所愿不得偿?”
小炉里又没了动静,接着是小扇掉地,李观音直接跪倒,朝着西方,磕了好多好多头。
“咚咚咚咚咚……”是轻叩声。
她又碎碎念。
“愿救苦救难观世音,发大宏愿,度众生,不老不病。”
说了好多好多遍。
夜遐迩起身出屋,她说:“观音姐姐人心眼儿不错。”
“所以惹她不高兴的人都该死。”
一如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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