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的安息已经到了日下宫。
放眼望去,这片位于山顶的平原上满是高低错落的人形雕像,或坐或立,大小不一,材质也各不相同。他在其间迅速穿行,直至在边缘处一座青铜像面前停下,抬头去看对面男人那张与自己有几分肖似的脸。
日头还未过午,雕像又都设计成面朝西摆放,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了他。换成是别人,或许会有阴森森的感觉,可他恍惚觉得,那只是个无言的最后拥抱——
来自他早已故去的父亲,那个每每在夜里都将他抱在臂弯、教他认星星的父亲,为保护母亲与他成功逃离而死于高仿生机器人之手的父亲,息重华。
“……爸。”
安息艰难地发出了十六年来的第一声,不怎么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喉咙又干又涩。
虽说日下宫在1星的地段并不差,但由于是历届最高西图领导人墓园的原因,周围一大片区域都是未开发的原生态山地,大部分时候人迹罕至,他的一个字可以随风飘荡出老远。
这地方没有设置围栏和管理处之类,从顶部往下望去,首都的风景尽收眼底。原则上,没有护栏的地方谁想来、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但这还是安息第一次给自己父亲扫墓。
在排行靠后的行星上流浪的时候,他有时候会悲观地想,作为一个天下大同的理想主义者,在这个有森严等级划分的世界里完全无法被容忍,他爸搞不好连块坟头都不会有。
等到再大一点儿,他才开始明白,事实和真相有可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既然息重华的死被那些人包装成意外、以彻底掩盖不利事态,那面上说得过去的陵园就是不可或缺的。
人类的血肉之躯,就算是最高的S级突变水平,也难以抵挡那些面无表情的高大机器。不管是最高西图的其他领导人,还是隐藏在众人视线之后的至高日,他们都有可能是幕后的指使者——
因为,天择游戏的既得利益者天然站在平等理想的敌对方,距离不惜手段赶尽杀绝的刽子手只有一步之遥。只要发现有什么东西可能威胁自己的利益、哪怕只是苗头,他们就会眼也不眨地将其扼杀。
这种自上而下的压力实在太大,想从底部向上瓦解的话,难度简直无法想象。且不说有谁的威望足够联合如此多的行星统一行动,光是防止情报走漏就是一项几近无法完成的任务——
个人终端会实时地向总数据库汇总情况,稍有风吹草动,至高日和最高西图就会得到消息了。
……哈?说摘掉个人终端?
一个两个确实没什么,数目一多不就等于明摆着告诉别人,有群人正在计划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吗?
息重华便另辟蹊径,反过来打算从顶上下手。毕竟,作为阶级分类的奠基者,至高日的公开信息非常少。按照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教训来说,先打入其中绝不是错误。
这在一开始确实是成功的。
在亲眼目睹过天择游戏的血腥残杀场景后,息重华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就是这种选拔方式残酷无情到几近反人类,建立在此种基础上的统治合法性值得重新商榷。但他还是赢到了最后,继而登上第七领导人的宝座。
打入其中的下一步便是分而化之。这其实比在天择游戏里胜出更难:毕竟,天择游戏更多依靠的是自身实力;而想要策反一个已然身居高位的领导人,除去说服对方的难度,对方背后的势力更无法接受刻意而为的损失。
想想看,若是一个人已经拥有了绝大部分人无法拥有的一切,正是享受成果的最佳时机,为什么非得冒着极大风险重新洗牌、再来一次呢?
息重华的行动不得不愈发小心,连结婚生子这样的大事都悄悄按下了。为了不被察觉,儿子安息出生后一直养在母亲安乐身边,姓氏也随母亲。白日里诸事繁忙、人多口杂,只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能抽空去看望母子俩。
不仅如此,他还留了心眼,将安息在系统里的真实信息减到最少,并人为阻断了自动报警功能,连本该有的立体照都没有。
正是这种仿佛过度保护一样的谨慎,让安息最后活了下来。
首先,他当时年纪太小,不足以被当做真正的威胁;
其次,除去双亲,没人知道安息能看见的星星比息重华还远还多;
最后,他还随身带着息重华留下的记忆体——正常情况下,这种东西应该在息重华临终之前交给至高日,也就是所谓由至高日汇总提炼的、每任领导人的“智慧结晶”。
安息猜测,有那么一段时间,从至高日到最高西图,都真的相信斩草除根行动非常成功。毕竟,他把自己的个人终端扔在那具无名的孩子尸体边上,他们又没有足以核对身份的证据,只能认定他死了。
而没有证实身份的个人终端,安息便成了黑户,只能在各个行星的阴暗角落里辗转求生。生活很难,没错,但总比莫名其妙地被按死在某条臭水沟里强,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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