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是一个极有学问的人,这一点,云家庄子的人知道的很清楚,这庄子里有一大半的孩子的名字都是他起的。
所以,云氏子弟的名字听起来几乎都没有多少乡土气息,譬如,狗蛋,二丫,狗剩,猪娃,招娣,盼弟之类的名字并没有多少市场。
云杨抱着一只鸡,这只鸡是黄色的芦花鸡,很肥,看得出来,主人家将这只鸡喂养的很好。
云树提着两只死掉的野兔,云卓提着一篮子鸡蛋,云亮穿着小一号簇新的衣衫,被衣服勒的跟蚕一样,手里提着一封点心,云飞低头看着手里的腊肉垂涎欲滴……
玉山书院的那只黄狗趴在台阶上,仰着头看这些学生,人多嘈杂的情况下也没有狂吠,更没有慌乱,只是兴致勃勃的看着满院子的新学生,睿智的如同一个老儒。
徐先生等乡民们都安静下来了,就来到云杨面前,平视着云杨的眼睛道:“你的年纪大些,开蒙有些晚,不过不要紧,我儒门有的是大器晚成之辈。
前宋苏老泉二十七岁才开始奋发读书,终成一代大儒,你应当以他为楷模,休要懈怠!”
见先生提起了朱笔,云杨心甘情愿的跪在地上,任由先生用朱笔在他的眉心点了一下。
“此为开智,从今后,你就是我徐元寿门下,你可愿意?”
云杨顿首道:“愿意!”
说罢就双手捧上那只芦花鸡。
徐元寿大笑着拉住云杨的手道:“这是母亲的命根子,家里的盐都指望这只鸡下蛋换呢,送别人太可惜,束脩有人替你交了,很丰盛呢,你只要用心读书就是了。”
云杨瞅瞅手里的母鸡,原本很想直接塞先生手里,他不想再欠云昭任何恩惠了。
可是,一想起早上母亲把这只鸡喂得饱饱的放到他手里的怜惜模样,手臂就抬不起来。
云杨抬起头咬着牙问道:“不知我的束脩价值几何?”
徐元寿仰天大笑道:“一万两白银!”
云杨闻言吓得手哆嗦了一下,那只芦花鸡就从他的手里逃掉了,欢快的向人少的地方逃窜。
“这是我与云昭打的一个赌,我认为,他二十年后,在他兄弟们的帮助下,每年都能赚到一万两白银,云昭也是这样认为的,他认为,只要他们兄弟齐心合力,二十年后,一万两白银不过是区区之数。
云杨,你有这个胆量吗?”
云昭见云杨在低头沉思,就瞅着自己的先生目光炯炯的盯着别的学生,让那些孩子个个心惊胆战,心头一万遍的呼喊——这才是真正的先生,母亲眼光如炬啊……一万两,太他妈的值了。
当然,这仅仅是云昭一个人的看法……
“完了,这傻子还不如不开智,浑浑噩噩的当一个傻子其实没坏处,云杨这孩子不是狼心狗肺之辈,如果把云氏交到这孩子手里,傻子绝无冻饿之忧。”
“野猪精就是一头蠢猪,被野猪开智的孩子能聪慧到那里去?”
“可怜大娘子苦心经营这些年,云氏家业这就要败掉了……”
“你说,以后云家庄子会不会变成徐家庄子?”
“难说,变成别人家的庄子是迟早的事情!”
乡民在一边议论纷纷,明明可以很小声说的话,他们偏偏要扯着嗓子说出来。
而关中人的嗓门本身就大,这一吵嚷起来,简直就有振聋发聩的效果。
尤其是站在云昭身边的几个长辈,看云昭的目光简直就是仇视,恨不得生吞了他。
云昭自然笑吟吟的当做这些人在唱歌,于是,就越发的坐定了他傻子的名号。
徐元寿同样笑吟吟的瞅着云杨不做声。
云杨额头的汗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眼神有些惊慌,倒是云树一干人对这一万两银子没有多少感触,有的在傻笑,有的在挖鼻孔,有的在悄悄地扯站在他前边的小伙伴刚刚梳起来的朝天辫子。
徐元寿加重了语气又问道:“你想好了吗?”
云杨无助的瞅瞅站在人群里面色发黑的父亲,又看看笑吟吟的云昭,也不知道从哪里升起来一股子无名怒火,迅速的充盈了他的胸口。
抬起头对徐元寿道:“我愿意承担一半!”
云旗咕咚一声就坐在地上,指着儿子怒吼道:“你哪来的五千两银子?卖了我跟你娘也不值五两银子!”
云昭见云杨低下了脑袋,就凑上前去道:“想得美,还五千两,你最多能占五两就不错了,到时候要是还不上,把旗叔,旗婶卖掉刚好还债。”
云旗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倒是旁边有聪明人笑道:“老旗子,二十年后你都老的不成人样子了,卖掉你们夫妻两正好让别人给你们养老,这买卖合算啊!”
低着头不言不语的云杨嗓子里忽然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是怒不可遏。
“老子不要你帮忙,就承担五千两!”
云昭在一边笑嘻嘻的道:“旗叔旗婶只能卖五两银子,多了你出不起!”
云树见哥哥遭受了羞辱,站出来道:“我帮我哥哥!”
徐元寿笑道:“好啊,你们兄弟两就认五两银子就好了,二十年后交割!”
说完话又看看人群里的孩子道:“还有谁愿意承担?如果没有,剩下都由云昭一人承担,你们可以继续上学,且不用承担半文钱的束脩。”
两个衣衫褴褛看年龄只有七八岁的少年从队伍最后走上前,跪倒在徐元寿面前,齐齐的拱手道:“我们兄弟虽然无父无母,也没有抵押,我们用自己质押五两银子可以吗?”
徐元寿眯缝着眼睛眯缝了良久,这才猛地睁开,看着眼前的兄弟两道:“报上你们的名字!”
“云舒,云卷!”
徐元寿稍微思忖了一下就道:“你们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当年你们刚刚一岁,你父亲跟你母亲抱着你们兄弟两上了玉山求名。
我当时正在观云,不愿被打扰,你父母心诚,久久不愿离去,我当时心有所感,桌案上放着一卷陈眉公所著的《幽窗小记》,里面有录有洪公的一副对联,名曰——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你们兄弟二人本就是双生,云卷,云舒四个字有收发自如之意,最是贴合你们兄弟。
没想到,这才十年,你们的父母就已经离世,真是物是人非啊。
不过,你们兄弟没有父母教导,却勇于任事,不枉我当年给你们授名。
好,你们兄弟两的五两银子的债务,我准了!”
兄弟二人极为高兴,连连叩拜,徐元寿郑重的拿起朱笔,给两张脏兮兮的眉心处点了红点,就让他们兄弟两跟在他的身后,随意的瞅瞅剩余的学生,淡淡的道:“都进来吧!”
此时,院子里早就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不过,说的最多的还是今天主动承担债务的云杨,云树,云卷,云舒四个孩子,他们认为,这四个孩子加上云昭,是云氏庄子最蠢的五个孩子,连先生骗钱这种把戏都看不穿。
几天时间里,云昭总共抄写了四遍《三字经》,徐先生自然不会浪费,虽然字丑了一些,总比没有要好,于是,这四份《三字经》就被先生找仆妇装订成册,自然就成了,也很自然的分发给了云杨,云树,云卷,云舒四人。
这样分配没有人反对,花了钱的,总比没花钱的人更有底气。
进门的学生远没有云昭预料的多,原本就只来了不到四十个人,有些聪明的担心被债务拖累,跑了一大半,加上存心占便宜的七个人,只剩下十二个有心进学的人,加上云昭也不过十三人!
云昭狠狠的将这些人看了一遍,就把他们的模样记在心里,也不知道这十三人到最后还能剩下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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