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容依旧回到了李府,他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路上形形色色的人仿佛是梦境里一闪而过的幻影,心口空空荡荡,仿佛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胸口。
只有七日,七日的相处仿佛就是禁容的整个童年。

他摸了摸有些发凉的额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天空。

回李府的时候,他因为擅自出逃而被杖打五十板子,木板打在皮肉上发出啪啪的响声,禁容的鼻子微酸,滚烫的泪珠滑落在地。

次日去李竹屋子里的时候,李竹笑脸相迎,她弯着眉眼,诚然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

禁容没有告诉她一切,李竹的人生本来就很苦了,为什么又要她再接受生死离别之事呢?

禁容的眼里隐去了悲伤,只余下浅浅的笑意,仿佛清晨的阳光洒在李竹的眸子里。

“李竹。”他歪了歪头。

“你一定要快快乐乐地一辈子。”

李竹点点头,将眼睛弯成月牙:“禁容也要快快乐乐一辈子,等长大了,我一定会给你织一副天底下最好的牡丹图。”

“我只是下人。”

“不是的,禁容是阿竹的朋友,一辈子的朋友。”

禁容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他沉默片刻,转而一笑,目光落在一束雏菊上,花叶展开,不艳丽,却脱俗。

继而,他将视线转移在李竹身上,那个温柔的双头姑娘。

她刺得一手惊艳的刺绣。

只是,或许禁容永远也不会料到,这个温柔的姑娘,从出生的一开始就只是一个工具罢了。

变故发生在下一年的夏天,干旱依旧,蝉鸣聒噪。

老妇人拉着李竹的手,暗淡的眸子仿佛在刻意躲避着什么。

“你喜欢禁容吗?等去了河边,长公子就会让你们一辈子都在一起的。”

李竹眨着眼睛,目光落在纹路精致的红衣袍上:“哥哥不是说过……女孩子要等到长大才能嫁人吗?”

老妇人伸出手,她将李竹耳前的碎发抚在耳后,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丫头,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事都一成不变。”

李竹眼中照映着老妇人有些苍白的脸,紧接着,便是缓缓拉下的红色轿帘。

一路上有些颠簸,李竹看着红衣,又看着四周的红色帘幕,仿佛自己被封闭在了一个红色的匣子里。

而禁容骑在马背上,他时不时回头去看鲜红的轿子,明知道肯定是阴谋,他却没有能力揭穿。

到底要做些什么?

禁容看着面前领路的家丁,他们每往前走一步四周的人皆退往旁边移。

这仿佛是一条在人海中,人为开出的路。

至于通往何处,禁容不知道。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而马车直直通往河流的方向,随着时间的递进,禁容甚至可以听见涛涛的江水声。

直到禁容看到那个巨大的,用蓝色染料画满诡异图案的祭祀台时,他的心,终于还是高高悬了起来。

人很依赖神明的庇护。

而人祭祀神灵的方式也近乎残忍。

他蹙眉,眼里的焦距直直盯着祭台,以及渐渐走向祭台的男人――李竹的哥哥,李府飞扬跋扈的李在吉。

李在吉一身华服,眉眼中透着一股子高傲,他看着四周众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人山人海时,李在吉才指着那顶鲜红的轿子道:“苍天在上,我李在吉也是深知百姓疾苦,故今日就大义灭亲一会,杀妖!祭河神!”

周遭一片喧哗,禁容可以听出来,大部分都是在指责李在吉,还有人在讨论“大义灭亲”的含义。

直到李竹的轿子被掀开时,一个小孩率先喊道:“哇啊啊,妖怪,呜呜呜……”

哭声一下子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李竹的身上,一阵的静默过后,便是更高声的喧哗。

李竹慌张地拿自己的袖子遮挡自己的头,她将眼睛紧紧闭住。

“不是不是……”

她想回家。

禁容下了马,伸手挡在轿子面前,怒声喊道:“够了!她还是个孩子!!”

此刻,李在吉的声音传了出来,仿佛还带着笑意。

“老天爷是不会选错的,她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一个妖怪,就该被人嫌弃,这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还在怀疑老天爷不成?”

“她是你妹妹!”

“哦,对哦,她是我妹妹,所以呢?这就是我大义灭亲啊,用自己的妖怪妹妹祭祀河神,不是更好吗?”

“河神是神!既然是神,凭什么去收一个普通姑娘的性命?”

“大家说,那还是姑娘吗?”

――“哥哥,她长了两个头……”

“她就是怪物!”

“怪物怪物!!”

……

“你听,是不是怪物?”

禁容试图说明她是个好姑娘,是有人同情李竹的,但那只是少数。

被押道祭台的时候,李竹的那个原本五五官模糊的脸上居然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扭曲起来。

混乱的声音让禁容的耳朵有些生疼,他握着李竹的手,眼下是波涛汹涌。

“阿竹,你是不是很想不喝药,想一辈子心口都不会痛?”

红袍的双头女子颤抖着点了点头。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的牡丹图?”

李竹的泪水滴落在祭台上,笑魇如花。

“我们会死吗?会被河神吃掉吗?”

禁容摇摇头:“我是妖怪啊,你相信我吗?”

李竹垂眸,入眼是朦胧的红色。

“我相信你。”

禁容看了眼东去的河水,雪白的浪花拍打在礁石上如同堆满了积雪。

“等以后,我成了河神,我就带你去天界好不好?我做河神,绝对不要活人祭祀。”

“真的吗?”

禁容点了点头,紧接着便是祭祀开始,伴随着鞭炮阵阵,法师手持法器在二人身上各刺一刀。

鲜血流出,在大红的嫁衣上丝毫也不明显。

河水汹涌的声音依旧不断,而那鞭炮声却戛然而止。

祭台上二人一同落水,水面溅起水花,同时还伴随在渐渐扩散的鲜血。

异常迷信的人们沉迷于祭祀河神雨神,人类总是会把这些希望寄托在神明的身上。

至于李竹。

大概从一开始,或者说从大旱开始的时候,她的一生就已经注定了。

无他,只因为她是畸形。

李竹出生时本来是要被杀死然后火葬的,只是长子李在吉笑眯眯的看着那个双头的婴儿。

近些年大旱不断,天灾连连。

如果拿一个畸形儿去祭奠河神,会发生什么?

如果说这个畸形儿本就是妖孽,而李家,大义灭亲要亲自将这个“妖孽”祭祀河神,又会发生什么?

李竹的活,为的不过是李家的荣。

那一日,鞭炮声不断,李竹一身鲜红嫁衣,而禁容一身红袍着地。

但她不是新娘,他也不是新郎

成双成对不过是祭祀中的常用手段罢了,这一身红衣不过是图个彩头。

他们没有选择。

而河水在渐渐扩散的鲜血,夷不过是人们眼中的普通小事罢了。

河水依旧翻涌着向前,大浪堆雪,而祭台上的人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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