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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陵停了一天,为王庾设灵堂祭拜,而当夜季福就领着人,将那艘运送棺椁的乌篷船修补好。次日,韩道勋便着两名家兵与于诚等人一起,护送王庾棺椁归乡,还特地叫韩谦拿出十饼金子给于诚,以作路资。

当然,原本可以在江滩上搭个棚子祭悼,非要搞到城中驿馆设灵堂,还用马车运王庾的棺椁进进出出,才一夜工夫就费这么大的气力,还颇为扰民,这叫武陵县的官员看在眼里,都觉得韩道勋实在是有沽名钓誉之嫌。

不过,韩道勋过境,节度使世子马循都派兵船护送,武陵县地方官吏,内心再有不满,但身在仕途之中,一早还是随县令杜预出城相送。

韩道勋还与武陵县令杜预等人告别,范锡程从江滩边领来一名精壮的汉子,走到韩谦跟前,说道:

“沅水水势极大,我们三艘船逆流而上,还需要雇四五十人拉纤,速度才能稍微快些。此人叫冯宣,乃是守在江滩上接活的一名头领,恰好也是叙州黔阳的山越族人,手下有三十多号人,十分热情,愿护送我们去黔阳。”

黔阳乃是进入叙州的第一站,也是州治所在,旧称龙标县,大楚开国后,因为要避天佑帝先祖的名讳,才改名黔阳县,乃是巫山东麓的门户之地。

从武陵县过去,通过辰州境内,还要走四百里水路,才到黔阳。

这一路水急滩险,风势又被峰岭阻拦,需要雇纤夫拉船,才能顺利通过。

韩谦打量眼前这个范锡程找来的山越汉子,看他皮肤黢黑,打着赤膊,身上的肌肉隆起,跟铁水浇铸似的,充满即将暴发而出的蓬勃力量,但背上蜕皮很厉害,黑一块红一块,也不知道在这炎炎烈阳之下被曝晒多久。

五溪蛮作为古越人的一支,因居深岭之间,又称山越或山夷人,但实际从秦汉两朝征服百越以来,诸族杂居,山越人的容貌也没有什么殊异之处,甚至姓氏也都遵从汉姓,只是还保留着聚族而居、诸事听命酋首的部族制习俗而已。

沅水沿岸数千人行船为业,梢工纤夫,主客户都有,但由于人数众多,左司提前派出的斥候,也很难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都调查清楚,但范锡程从江滩那边找来的这个冯宣,韩谦是早就看到名字的。

冯宣是黔阳一个山越部族的首领,但不是所有的部族首领都能过上骄奢淫|逸的生活,也有相当多的中小部族,在大姓酋长的压迫下,即便是部族首领,生活颇为不易。

冯宣所在的部族村寨,不过四十余户,村寨所在的山地贫瘠寡产,田地所出不足以养活一寨老小,冯宣农闲之余,会率领村寨里的精壮汉子,沿沅水拉纤为业。

韩谦刚刚掏出十饼金子,送给王庾的家仆充当路资,心里正为囊中空空如也心痛,便问冯宣雇佣他们拉船去叙州,要走几天,要多少工钱。

“回禀少主,江滩水急,此去黔阳,要是没有暴雨,六天后便能抵达。小的寨子里上百口嗷嗷待哺,少主能赏赐八千钱,便心满意足。”冯宣操着不甚熟练的官话,回道。

看冯宣身后纤夫有近四十人,心想他们拉船去叙州再回武陵县接活,前后差不多有半个月的时间,每人工钱折算二百钱,湘潭之间的粮价低廉,仅有金陵的二到三分之一,但即便如此,这些纤夫平摊下来,每人每天的工线才折合四五升粳米,这个工价确实不能算高。

韩谦也懒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便让冯宣带着人,将纤绳套到三艘船上,准备启程南下。

冯宣以及他手下绝大多数人,看似没有问题,但有两人皮肤虽然黢黑,却不像冯宣他们那般背后都晒得曝皮,肩膀上更没有纤绳留下的茧疤,韩谦站在船头,忍不住跟他父亲抱怨道:“小地方就是小地方,塞两个钉子进来,还不能做到不留痕迹,生活真是无趣啊。”

“你似乎认定王庾之死存有疑点,但依你所见,叙州那么多大姓强豪,谁的疑点最大?”韩道勋也丝毫不介意纤夫里藏有两名奸细,也没有要急着去追究纤夫首领冯宣是否被收买或本身就心存歹意,毕竟这些纤夫都穿一件短裤衩子踩着浅水而行,藏不了一件兵刃,即便都有问题,这一路也没有办法对他们造成实质性威胁,他现在更关心到叙州后,怎样第一时间才能将局面打开来。

“叙州山越大姓,有洗冯向杨四家,各领山越土民约在千户左右,要我说,这四家没有一家是老实的,过去几年因贩售私盐、侵凌土地、私立刑罚等事,都受过王庾的整治,但一定要说哪家的嫌疑最大,又或者是不是这四家联手起来,我们也才开始打草,毒蛇还没有被惊出来呢。”韩谦说道。

接下来数天,除在辰州州治所在的辰阳城稍作逗留下来,韩谦他们都在船上度过,于六月二十八日,抵达叙州黔阳县境内。

换在其他地方,州县第一长官赴任,大小官员早就第一时间聚集到州县边界上恭候迎接,更有甚者,沿途也早就帮忙打点好一切,但韩谦他们抵达叙浦县与黔阳县的交界,只看到两名老兵陪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人,守在江边,看着韩谦他们所乘的船队,扬声喊来:

“前方可是刺史韩道勋韩大人的座船?我乃州府主簿薛若谷,特来迎接刺史大人赴任。”

“爹爹,你这新官上任也未免太凄凉了一些吧?”韩谦开玩笑的说道。

范锡程、赵阔他们既便有心理准备,也觉得眼前的迎接场面太凄凉了一些,但没想到韩谦能当玩笑似的说出口。

韩道勋苦涩一笑,说道:“王庾病逝于任,都拖延三个月才幸得周姑娘资助运棺归乡,难不成我还能指望叙州官员在州界摆下几十张宴席相庆不成?”

韩道勋使船靠岸,将主簿薛若谷及两名老卒迎接上船。

薛若谷上船后,重新给韩道勋行礼,待看到周幼蕊从舱室里探出头来,他微微愣怔了一下,又面带惭色的给周幼蕊施了一礼,心想韩道勋既然将周幼蕊接到船上,应该已经知道州府官吏对病逝长官的炎凉,在韩道勋面前变得越发拘束起来。

船舱里太过狭小,韩道勋着人摆出两把椅子,与薛若谷坐在甲板上闲聊。

韩道勋也没有多问长史杨再立、司马向建龙、兵曹参军洗真以及黔阳县令冯昌裕等州县官员为何没有出现,而是跟薛若谷唠些家常。

薛若谷乃前朝明经科出身,曾在越州节度使董昌所领州县任县丞等低级官职,董昌被灭后,浙东并入大楚的疆,薛若谷等低级官员受到影响不大,照例为新朝录用,只是跟淮南军的嫡系无法相提并论,于天佑十一年,调到叙州担任主簿,乃州府书吏之首。

只是看薛若谷的官服还打着几个补丁,便知道他在叙州,混得也实在不怎么样。

从州界到黔阳城还有三十多里水路,三艘船于黄昏前抵达黔阳城下。

黔阳城作为湘楚边陲重镇、滇黔门户,城池修建于巫水交汇沅水之处,地势相对平缓,三面环水,风景极为秀丽,前朝诗人王昌龄曾在此写下“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名篇。

从武陵县南下,一路皆是崇山峻岭夹立,沿岸大多数区域都看不到有多少人家,但黔阳城作为州治所在地,作为叙州境内规模最大的水陆码头,却要比想象中繁荣一些。

码头是一截石砌的江堤,虽然不长,但场地相当平阔,也停泊有数十艘舟船,此时天色还没有黑下来,数里宽阔的江面上,还有不少渔舟停在江心,却是一副渔舟唱晚的景象。

黔阳城不大,夯土城墙大约有五六百步见方的样子,但看城中地势较高的地方,站在城外所能看见的屋舍,也有不少是青砖黛瓦;而城外也有许多茅舍栅房,居住不少人家。

当然了,除去远居深山的生番,编入州籍的主客户,三县总计才一万两千余户,叙州再繁荣也相当有限。

“长史杨再立、司马向建龙、兵曹参军洗真以及黔阳县令冯昌裕等人,都还不知道大人今天就能过来,都不在城内……”薛若谷他自己都觉得编造这样借口十分勉强,讪然的解释道。

杨再立、向建龙、洗真、冯昌裕乃叙州杨、向、洗、冯四姓的酋首族长,他们的强势,不是说他们在长史、马司、兵曹参军及黔阳县令等职上,从前朝起已经累任十数年乃至二三十年,而是他们身为各自部族的酋首,皆领有千余户山越族人,加起来差不多就占到叙州七千余主户的六七成,而且部族内的事务,还都不受州县管治。

因而这四人桀骜不驯,刺史身为州县之长,也是拿他们没有办法的;而为防止令叙州的局面变得更糟糕,只要这些人不公然造反,吏部那边也不可能轻易就罢黜他们的官职。

只是四人今日都不在城里,这已不是一般的踞傲无礼了,韩道勋神色凝重的朝韩谦看了一眼。

先下码头的郭奴儿,这时候走过来,将一枚蜡丸塞到韩谦手里,韩谦捻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纸条出来,神色陡然间也是一冷,将纸条递给他父亲以及身后范锡程、赵阔、杨钦等人看。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不仅杨再立、向建龙、洗真、冯昌裕四人不在城中,这四家在城里的眷属,也于昨夜悄然出城了。

虽然这意味着他们所行的惊蛇出洞之策见了成效,但对方肆无忌惮的要搞大动作,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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