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天,焦虑的心,这就是陆铮现在的处境。
陆铮的这一盘大棋从规划到布局并没有花多少时间,一切都是因为机缘巧合,又恰好有几颗闲棋冷子凑趣,才激发了他的灵感。

他的本意是想去争取一个入学的机会,或者退而求其次,能够争得一个搬出张家的机会。

然而,这盘棋一旦开始,很多招法走出来导致的结果便不是陆铮能掌控的了。

比如,因为这件事搅得张家鸡犬不宁,上下失和,老太太据说都生病几天了,连在京城的张承西都准备要打道回府了,这就不是陆铮想要的结果了。

这就好比小孩子玩一团火,火一旦烧起了,失去了控制,便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陆铮现在就非常担心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而另一方面,他和顾至伦还有张敬之前的生意却又需要他继续推进,做这一笔生意,陆铮也是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宣纸铺在梨木的大案上,就在院子里,陆铮用大笔写大字:“静!”

楷书大字是书法中最难练的,很多行书的高手名家,也未必能写好楷书的大字。楷书提顿运笔都有严格的规定,横竖撇捺皆要求中锋用笔,陆铮前世就喜欢用写大字的办法来缓解压力,现在他把这个办法运用了起来。

一个字认真的写完,陆铮额头上已然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手臂发酸,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

“影儿,给我打扇啊!要热死我么?”陆铮叫了一声,后面没有任何动静。

他心中一惊,一下想到了观景山的那一次惊魂,他连忙将毛笔放在笔架上扭过头来。

“啊……”

他忍不住惊呼一声,因为在院子门口,端端正正的站着一个人,此人年约五旬上下,尖脸,人很清瘦,穿着一袭交领长袍,负着手,锐利的目光如鹰隼一般,带有一股审视的意味。

“舅舅?”陆铮略微愣了一下,连忙上前见礼。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早就低下了头,张家谁最大?内宅老太太张母最大,而外面则是大老爷张承东最大。

实际上,张承东终究是最大的,因为整个扬州张家都是张承东在掌管着,所以,他的威信毋庸置疑。

张承东踱步走进院子里,一直走到梨木大案前面,他仔细审视着陆铮写的大字,一语不发。

院子门口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响,一辆绿呢绒马车停在了院子门口,赶车的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干瘦老头,他麻溜儿的从车上溜下来,站在院子门口叫了一声:“老爷!”

张承东轻轻点头,目光看向陆铮,淡淡的道:“铮哥儿,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张承东说完,转身出了院子,陆铮微微皱眉,没有多少犹豫,跟着张承东便出了门。

影儿抬起头来想说话,却没敢开口,齐彪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陆铮摆摆手,道:“齐大爷,我去跟大舅出去耍耍,你在屋里好生待着!”

陆铮说完,跟着张承东上了马车。

马车里面很宽敞,外面是绿呢,里面则用精美的红绸装饰,窗户用梨木雕花的纹饰,坐席上铺着松软的丝绵,地上衬着柔软的波斯地毯。

两匹健硕的大马拉着车,马蹄铁掌在青石地板上踏出“嘚”“嘚”的声响,频率快速而均匀,速度比较快。

张承东很寡言,上车之后就微闭双目,宛若老僧入定一般。

陆铮也实在找不到话题,他虽然叫张承东舅舅,其实他和张承东之间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两人之间是一种很尴尬的状态,而且两人实在不熟得很,陆铮根本无法找到话题。

好在这样的尴尬没有持续太久,马车从大街上拐进了胡同巷子中,经历了一番让陆铮眼花缭乱的转悠,眼前只剩下一条窄窄的巷子,巷子很长,一个人都没有,就只听到马蹄踩青石板的声音。

张承东睁开了眼睛,盯着陆铮,道:“铮哥儿,你一点都不害怕么?”

陆铮轻轻摇头,淡淡的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舅舅也不会害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嘿嘿!”张承东嘿嘿一笑,道:“你的神色很平静,可是你的手在抖,看来你还是知道怕的!你在家里掀起了很大的风浪,搞得张家上下不和,鸡犬不宁,你呀,小小年纪,却是奸诈狡猾得很呢!”

陆铮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不得不承认,以他目前的道行在张承东面前还没有斗法的把握。

关键是两个人手握的资源太不平衡,张承东手上拿着天牌加王炸,陆铮手上拿着一副最烂的牌,张承东真要置他于死地,他没有多少反抗的机会。

一念及此,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情反而豁达开朗,道:

“舅舅,谁天生喜欢奸诈权诡之道?我不过是为了求活而已!比之天下那些大奸大恶之人,我心中十分坦荡,觉得无愧于心!”

张承东眉头一挑,内心狠狠震动了一下。

他深深的看了陆铮一眼,似乎很难相信这样的话是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之口。

陆铮的年龄不过十四五岁,比浩哥儿还小几岁呢,可是他的城府心机,行事的沉稳老辣却能让他这个在商海摸爬滚打一辈子的老狐狸叹服!

“陆家有麟儿!”

张承东一声叹息,自歆德帝亲政以来,豪门权阀的势力被打压得越来越厉害。江南权阀更是首当其冲,现在江南四大家除了顾家之外,其他的三家几乎已经淡出了朝堂了。

不夸张的说,现在的江南权阀,已经是朝廷砧板上的一块肉,什么时候开吃就看朝廷的意思了。

张家自张榕罢官之后,全族已然没有一人身在仕途,彻底沦为了商贾之家。老父亲张榕一直住在京城不回来,他的心思张承东何尝不懂?

奈何张家后继无人,与其说是朝廷压了江南权阀,还不如说江南权阀自身出了问题,一个家族很多时候和人一样,兴衰存亡皆有规律,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马车继续往前走,小巷子到了尽头,前面的情形却豁然开朗了。映入眼帘的是好大一片绿竹林,竹林迎风摇曳,雅致天成。

竹林深处,可以隐隐看到一处茅舍,不过落落几间屋子而已,修筑得很简略朴素,茅舍外面的庭院里,摆着一副棋盘,棋盘两边坐着两个老者对弈,一侧两个童子煮着茶,另有一个丫头在抚琴。

茶香缥缈,琴韵叮咚,马车停在了竹林里,宛若踏足到了世外桃源一般。

看到这一幕,陆铮脑子里想到两个字:“隐士!”

张承东一如既往的不做声,下了车,他背负双手,慢慢踱步走进了茅舍的院子。

早有童子搬了椅子过来,又有童子给他斟茶,对弈的两位老者则对张承东宛若未见,两人眼睛都盯着棋盘,看他们专注的样子,让陆铮想到了两只斗鸡在对峙的情形。

陆铮自然无法享受张承东的待遇,待客的童子直接将他忽略了。

倒是两名斟茶的童子不断的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他,似乎很惊讶这里来了这么一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不速之客。

陆铮站在张承东身后,他打量下棋的两个人,左首之人,一袭麻衣,脚上踩着木屐,颇有魏晋之风,看他头发已然全白,满脸的皱纹,苍老的样子该有七十上下的年纪了。

但是,他坐在椅子上,腰杆挺着,一双锐利的眼睛俯视着面前的棋盘,竟然有一股子苍鹰欲搏兔的气势。

而右首坐的老者,年纪和张承东不相上下,方脸鼠须,颧骨很高,容貌清奇,他穿着白色的儒服,整个人看上去一丝不苟,气质不俗!

陆铮看不出两人的身份,也不想去仔细琢磨,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棋上。

棋盘上,黑白子犬牙交错,两人杀得可谓是酣畅淋漓,陆铮懂棋,看到这样的盘面,不由得心惊肉跳。

而张承东则完全沉浸在了棋盘之中,他双手托着下巴,脑袋深深的埋着,似乎要一头扎到棋盘上。

从这样纷繁芜杂的棋局中,很难看出胜负,陆铮下棋也不喜欢走这种搏杀的套路,“啊……”老者终于落下了子,张承东惊呼一声,陆铮却“嗤”一下笑出声来。

因为他看到麻衣老者似乎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在说话,好像是他这一子落下去,便定了乾坤一般。

从棋局看,两人的确斗得很激烈,任何一方都可能随时结束棋局,显然,麻衣老者的斗志更旺盛一些。

张承东皱皱眉头,冷冷的瞅了陆铮一眼,陆铮连忙闭嘴。

却听麻衣老者“啊……”一声惊呼,接着捶胸顿足,道:“谬矣,谬矣,一步错满盘输啊!”

坐在他对面的儒服老者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棋筒道:“阎师,只怪承东过来搅了您的思维,让你关键时候手软了,这一局算和了!”

麻衣老者摇摇头,道:“输了便是输了,和承东无关!”他倏然抬头,目光盯着陆铮,继续道:“和这位小友也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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