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女儿在这。”慕晴摸索到父亲身边,伸手把父亲的一双满是裂纹的大手捉住牢牢握在掌心。
蚕豆大小的烛火跳动不止,把这七尺见方的斗室照的忽明忽暗。慕晴借着这昏暗的灯光看到怀中的老父,面容枯槁灰败,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尽是铜钱大小的紫斑,有的紫斑破裂流脓,只是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不能直视。
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只知道突然之间整个江南道都变成了人间地狱。安弟留下的几名下属,护着她和父亲一路逃到府州,父亲不忍看到百姓受苦,于是继续施医赠药。可是这种瘟疫竟如此厉害,父亲遍查医术也只能把求诊之人治好十之一二。剩下之人只能眼睁睁地看其毙命。
父亲积郁之下,不慎也感染了瘟疫。她使尽浑身解数才刚刚把父亲病情稳定下来,正要再接再厉为其根治的时候。奈何祸不单行,竟被人抓到此处,虽然她学医多年,医术也是不俗,但在这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也是回天无力。
看着父亲日渐微弱的气息,无助之感逐渐袭上心头。纵然她历经世事心性坚韧,此时也不禁六神无主潸然泪下。
“晴儿,晴儿……”慕少平抓住慕晴的小手,把它紧紧地攥在胸口,好似稀世珍宝一般。
慕晴抽泣着说道:“爹,女儿在呢,您不要说太多话,好好休息,身体会好起来的。”
慕少平使劲喘着粗气好像平常的呼吸也要消耗他极大的力气一样,他哑着嗓子道:“不,你不用安慰爹了,爹自己就是郎中,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爹没多少时间了。”
慕晴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两颊滑落而下:“不,您会没事的,您会长命百岁的。”
慕少平苦笑道:“傻孩子,人到七十古来稀,自古又有几人能长命百岁呢,爹不怕死,只是怕留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这世间,爹放心不下。”
慕晴泣不成声,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听得慕少平继续说道:“好在还有小安,如过爹不在了,小安是个好孩子,他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慕少平又使劲喘了一口气:“爹曾和他说过,把你许配给他,这样爹……走的也安心了。”
“爹,我……”慕晴神色复杂想说些什么,可看慕少平这个样子,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慕少平没注意她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得说道:“其实小安这个孩子一直过的很苦,他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幼失诂训,难免性格偏激,做下一些不好的事情,但他本心不坏。你和他一起长大,应该……也是知道的。你也……你也一定要照顾……照顾好他,这是爹,最后的请求了,你,你能答应爹吗?”这段话说的断断续续,说道最后,慕少平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
慕晴胸中一口气憋的说不出话来,她只能抿掉唇边的泪水用力点了点头,使得慕少平能够感受得到。
慕少平欣慰的拍了拍她的手,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间,这处密室的门被人拉了开来。
慕少平努力睁开眼睛,看向门外,借着微光,映入眼帘的是一名面容冷厉的黄衣中年人,嘴唇极薄,两腮瘦削,颧骨高耸,此时正冷眼看着室中的情形。
慕少平看见来人,顿时激动起来,叫道:“木晷,你要做什么冲我来好了,与我女儿无关。当年的事情她什么都不知道。”他这时气血上涌,难得把话说得流利。
木晷根本不在意他的叫嚣,只是冷声对身后的两名随从道:“真是晦气,这老儿竟然染上了瘟疫,大家白忙活一场。”
慕晴刚刚被突然打开的牢门吓了一跳,此时回过神来,冲其喊道:“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玉珏在我安弟手中,你们不是想要人质吗?那就给我药把我爹治好。”
木晷瞥了她一眼:“何必这么麻烦,他死了,不是还有你吗?人质,一个就够了。”
慕晴一呆,旋即大怒,可是对木晷的说辞却无可奈何。她咬着银牙心中发狠:“若我死了,你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也许爹能得救吧。”
慕晴留恋地看了怀中的慕少平一眼,眼睛一闭低头奋力向墙壁撞去。
木晷好似早就看穿了她的打算,不屑地冷哼一声,探手而出,后发先至,一把抓住了慕晴后颈大椎穴,指力一吐,慕晴便人事不知的昏迷过去。
“小妞挺刚烈的,这样的话,你还是睡着吧,真想死,等我们拿到想要的东西,你再死不迟。”
说完,把慕晴交给身后的仆役,吩咐道:“仔细照顾好她,可别缺少了点什么,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有用的宝贝了。”说完又扫了一眼,瘫在地上的慕少平,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仆役把牢门锁好,扶着慕晴紧跟其身后。
慕少平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发生的一切他都清楚,浑浊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他没有半点对在这斗室之中等死的畏惧,满心都是对自己女儿的担心,舐犊情深可见一斑。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开门声,不等慕少平反应过来,室中闪进一道人影。
那人影看清室中景象,惊呼一声,随即把慕少平扶起,关切地问道:“叔父,你怎么样?”
此时慕少平的眼神已经涣散,他努力睁眼看去,却是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孔。
他虚弱道:“小安,是你吗?”
来人正是陈安,得到慕氏父女被擒的消息,他如遭雷击。可多年的生死历练使他瞬间冷静了下来。对于血司他并不畏惧,可关键的是救人,由不得他不谨慎对待。
陈安最先想到的问题就是血司对慕氏父女的监视已经为期不短,但为何近日才动手,所以立时派人四下里打听消息。
凭借血司的消息渠道不可能不知道慕少平和自己的关系,无论如何以他在暗司的地位对方怎么都会卖点面子,再不济也会行事迂回。而如此明目张胆的做法,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如此,陈安当然要打听清楚再动手了。无所顾忌的出手和顾虑重重的出击自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尽管他已经认定了任中虚是自己的生死大敌,但这毕竟还没有撕破脸皮。官场和江湖完全是两码事,不是想砍谁就砍谁的,只要没撕破脸,总能虚以委蛇,相互商谈。
而且自己那些套路,血司比暗司更精通,就包括他最拿手的用毒,也起不到多大效果,先不说那里的建筑摆布,四处通风,根本形不成浓烈毒烟。就单说血司卫的抗毒体质就不是那些江湖草莽所能比拟的。除了强攻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说能和谈最好不出手,也不在乎多等这一时三刻的,对圣廷司卫来说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正面强攻的效果都一样。
在他的耐心等待下,京城传来消息:皇上意欲从暗司中挑选精锐之士重组血司。
血司被搁置多年,就是因为皇上对其不再信任,但却始终下不了决心将之裁废。现在朝廷要对北方用兵,自然不允许血司继续这么不伦不类的存在下去,要下狠手整顿了。这也是任中虚直接撕碎最后一块遮羞布的原因。
如此,对方皆是生死大敌,陈安也没有什么好顾及的了,同样也不会对对方心存侥幸,寄希望于什么不切实际的和谈。所以陈安果断出击,临时征调江城暗司卫正面出击,牵制其兵力,而他自己则偷摸着来到这里救人。
看着慕少平脸上的紫色脓包,陈安不敢置信地颤声道:“叔……叔父,你……你何以会如此啊?”
慕少平半晌才平静下来,苦笑道:“我为病患感染,只能怪自己医术不精,不能救人反而搭上了自己。”
陈安一阵头晕目眩,这个症状他再清楚不过了,这是瘴毒,是瘟疫,是被他命名为紫煞烟罗引的剧毒。
“怎么会,怎么会。”陈安口中喃喃自语,全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鹰眼并没有告知他,慕少平染了瘟疫。
慕少平看见陈安的样子,心中也十分难受,安慰道:“人固有一死,你也不必太过伤怀……”
“不。”不等慕少平说完,陈安好似想起了什么,发疯似的在自己身上翻找了起来,片刻之后,他摸出一个小瓶,倾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对慕少平说道:“叔父我这有药,你吃了就会好的。”
慕少平对自己的病半点不报希望,但看着陈安满脸殷切的表情,不忍伤了他的心,于是张口就把那粒药丸服下。
不一会慕少平脸色逐渐红润起来,精神渐振。他不禁心下大奇,于是问道:“这是什么药,竟有如此奇效。”
陈安不答,只是满脸希翼地为其号脉,但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就彻底的僵在了那里。紫煞烟罗引提炼自南疆煞气,与尸毒结合变化莫测诡异无比。陈安先使那些老鼠中毒,再使其扩散疫病,这才造成了如此规模的瘟疫之害。而那黑色药丸则这是紫煞烟罗引的解药,对瘟疫也有一定的抑制作用。可惜慕少平病的太久,五脏已衰,回天乏术,这解药也顶多起一个镇痛效果,让其回光返照罢了。
慕少平医术精深,药一下肚,他就已经知道结果了,但同样分辨出,若自己不是病入膏肓,这药对自己的病情确有助益。他自是不知这毒就是陈安下的,却以为陈安医术精湛若此,困扰自己许久的难题竟被其解了,心中大感安慰,后继有人啊,自己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小安,叔父已经不行了,看你医术如此了得,叔父为你感到骄傲,就是走,也走的安心。但我们毕竟不是神仙,生死由命,我们杏林中人有太多的无奈。叔父和你父亲分别日久十分想念,如今看你成才,正好可以下去和你父亲有个交代了。”
慕少平看陈安失魂落魄的表情,还以为是因不能救自己,深感自责,才如此的,所以出言安慰。他哪知道,陈安心中的悔恨,毒是他下得,最终的苦果却还要他吞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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